19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

今日天陰着,雖不下雪,可依然是冷得緊。

沈卻在袍衫外頭攏一件絨邊兔毛鶴氅,中間系帶,兩條雪白的穗子垂在胸前,走路時會跟着輕輕地顫。

前兩日京官們便休了年假,王爺不上朝,他也無須随行,晨起的輪值也可以晚些再去。

可他起得從來早,此時百無聊賴地坐在炭爐邊上,俯身在爐火邊烤手,正盯着爐中火焰發着呆呢,卻忽然聽得院裏響起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

沈卻一轉身,便瞧見那穿着一身朱柿色襖子的徐遠志從院裏跑進來,喘着氣,開口呵出一串白霧:“大人,外頭有人來找。”

“冒冒失失的,”沈卻擡手替他整了整額上跑歪掉的暖帽,而後才緩緩比劃道,“你記着,在內府裏不比外邊,就是再急的事兒,也不能橫沖直撞的,殿下最厭喧嘩吵鬧,若不小心沖撞上了,連我也保不住你。”

這孩子聰穎,手語學得極快,這才個把月的功夫,便已經能看懂沈卻大部分手語了。

遠志看他比劃完,便點一點頭,很乖巧地:“遠志知道錯了,往後我再不跑了。”

等他應完,沈卻才問:“你方才說,外頭來的是誰?”

“是我師……”說到這裏遠志的聲音低下去,頓一頓,又改了口:“來的是戲班子裏的徐老板。”

徐老板,即那日花魁宅邸裏的那位小青衣,沈卻聽說那戲樓裏原來的班主大病了一場,沒熬過上一場大雪日,而那小唱搖身一變,便成了戲樓裏的新班主。

沈卻聞言輕輕皺眉,這戲子多難纏,他算是見識到了,自從他把遠志接過來,那小唱便三天兩頭地往王府裏跑,美名其曰是來看外甥的,可人到了,目光卻不在遠志身上,總是賴在他屋裏不肯走。

可遠志到底跟了思仙許多年了,兩人之間多少還是有幾分情誼在的,他也不好一刀切斷,不許人過來看孩子。

那小青衣大抵也是摸準了他心軟好說話,才一次又一次地過來打攪。

見沈卻不回應,遠志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大人若不想見他,便我自己去應,在外府上見他一見,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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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伸手揉一揉他發頂,又點點頭,囑咐他:“早些回來。”

遠志沒着急走,而是從衣襟裏掏出了一塊油紙包的糖餅,小孩兒很機靈,平日裏沈卻雖吃什麽都不挑,可他卻能敏銳地覺察出,大人最愛吃甜的。

尤其是吃糖餅的時候,臉頰上會冒出一汪淺淺的月牙窩。

他把那只糖餅遞到沈卻手心裏,不等沈卻比劃,扭頭就跑走了。

沈卻微微一愣,而後拈起那塊還帶着絲絲熱氣的糖餅,遞到鼻尖半寸處,輕輕嗅了嗅,一股他很熟悉的、甜絲絲的糖味。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果然很甜,于是微微笑起來,臉頰邊現出一枚月牙狀的酒窩來。

糖餅吃完了,爐上的熱水也燙好了,沈卻用鑷子撿一點茶葉到瓷盞裏,這是殿下新賞的蒙山茶,是今歲西川的貢品,宮裏烘焙處出來的東西,殿下只賞了他和沈向之。

沈卻受寵若驚,又惜此茶珍貴,每次只舍得泡一點點。

誰料他茶剛泡好,便聽院裏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屋門半敞開着,一眼望出去,就看見外頭徐徐走來三個人。

領頭的那人是十一,落後他一步的是那小戲子思仙,思仙手裏又牽着個很矮的男孩子,是遠志。

遠志微微低着眸子,眼角往下垂,看起來有些不大高興。

十一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屋來,要把東西往地上擱,那小戲子忙上前一步,攔住他手:“大人輕放——那木盒子裏的東西可寶貝,您還是給我罷!”

他聲音好聽極了,輕盈得像只黃鹂兒,就是這般大呼小叫的喊起來,也不惹人讨厭。

見沈卻看着他,他便不慌不忙地笑着同他道:“今日得了閑,我來看看丁香兒,順帶着也給您送些年貨,這裏頭是一壺歲酒、桃符、春帖、饋歲盤盒、酒檐,附一盒點心果子。”

遠志低聲打斷:“我不叫丁香兒,我現下叫徐遠志。”

可惜思仙并沒有聽他說話,手一推他肩膀,把他往後頭撥:“小孩兒別插嘴,邊去。”

說着他便将那精致的食盒打開來給沈卻看:“你瞧,班裏手最巧的阿姊親手做的,外頭是買不到的。”

徐思仙今日着一件桃粉色道袍,脖上一圈兔絨圍領,鬓邊簪一朵紅梅,粉黛未施,幹幹淨淨的一張臉,一眼瞧去便似一朵出水芙蓉花。

沈卻根本沒想到他會提這些東西來,于是很無情地擡手比劃:“你我不是親戚,你無須帶這些東西來,你拿回去,我不要。”

小戲子讀不懂手語,十一便故意替他解釋:“他說他很欣喜,勞煩你了。”

徐思仙笑起來,他雖不看懂手語,可看見沈卻面上表情與姿态,便知道他絕不是這個意思,可他從來是不怕羞的,大咧咧地就在茶案邊坐下了:“只一句勞煩,誰不會說?大人不如請我坐下吃口茶。”

沈卻瞪一眼十一,而後又看向站在旁邊的徐遠志。

只見遠志有些局促地揪着襖子一角,低低地:“師、徐老板說東西太多,我一個小孩子家拿不動,便要自己提進來。”

他又看十一,十一則接口道:“路上看見了,恰好我也要來你這兒看一眼,順路便幫着把東西提過來了。”

人都在這了,沈卻也不好下逐客令,于是只得喚十一與遠志都坐下,要給他們倒杯熱茶喝。

十一擺一擺手:“我就不了,和刑司那幾個組了一圈牌,催着要我過去呢。”

沈卻送他出去時,到院門口,十一就附在他耳邊,很猥瑣地一笑,問他:“那小戲子怎麽常來找你呢?”

沈卻避開一步,捂住半邊耳朵,另一只手則比劃道:“誰知道。”

十一看出他不愛同人親近,于是也不再往他那頭湊了,只低聲壞笑道:“我瞧那伶官兒看你的眼神,啧啧啧。”

沈卻順着他的目光回望過去,轉頭便看見屋裏頭那朵“芙蓉花”正托着腮,滿眼春情地往他這裏望。

沈卻不敢回應,立即便避開眼去。

十一轉身往外一步,終于正色了,有些嚴肅地同他說:“不過說說,玩笑一下便罷了,殿下從不許我們養妓子捧小唱,偶爾玩玩倒是可以,但若是真上了心了,他們可是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的,到時傾家蕩産也是輕的,還白白毀了自己的名聲。”

他說的這些沈卻都知道,他壓根就沒想着同這個小唱怎麽怎麽着,只為因着那幾分同情、幾分憫憐,才狠不下心腸趕他。

“我知道,”沈卻沖他比劃,“我不同他怎麽樣,你放心。”

送走了十一,沈卻緩步回到屋內,人才到門口,就見那戲子正揪着遠志的袖子看,然後惡狠狠地問他:“你說這是大人給你做的?”

遠志怯怯點頭。

“你憑什麽!”徐思仙急起來,使了狠勁拉了他一把,遠志力氣不及他,這一下便要往他腳邊摔。

好在沈卻及時趕進來,将小孩兒攔腰抱住了,徐思仙立即收了手,坐在椅上抱着手臂,很氣惱地埋怨:“只怪我生的太早,不及這小子好命。”

他年紀也不大,卸了妝同樣是一團孩氣,只眼底眉梢透出幾分與尋常二八少年不同的媚态來。

沈卻有些無奈,朝他比一比劃,身側的徐遠志便跟着翻譯:“大人說、說以後你就不要再來了……”

他話音未落,那小戲子便撲将上來,遠志像是早料到了,忙躲到了沈卻身後。

兩人把沈卻當根柱子,你追我趕地繞着他跑,徐思仙伸手要捉他衣領:“你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你忘了是誰将你與你娘從那挨千刀的男人手上買回來的?是誰每日供你吃供你穿?還敢編謊話說大人不許我來,我不抽你幾個嘴巴子,你是不知道聽話了!”

遠志邊躲邊喊:“我如今不是戲班子裏的人了,身契在大人手上,你不能再抽我嘴巴子了。”

“好啊,”徐思仙怒道,“你如今是看不起我們園子裏的人了,當初贖你和你娘的錢,還是我忍着眼淚從一個閹人那兒讨的,你可知那夜我挨了怎樣的打?”

“旁人都能指摘我,嫌我髒,”他道,“只有你不配!”

沈卻伸手想攔,從後頭勾住徐思仙脖子,可才一動作,那小戲子便旋着一軟身,整個人靠到他懷裏去了。

他眉目間的怒意卻下來,像是演着戲似的,眼裏頓時便又流淌出那無限的春情來。

“你和我好,”那小戲子癡癡地看着他,“我只求你同待丁香兒一樣待我,也分我幾分真心,我什麽都給你,好不好?”

沈卻還怔着,那戲子卻已環抱過他後背,很親昵地挨向他,眼微閉着,頭稍向後仰,顯然是要讨他的吻。

遠志像是見多了這情景,忙跑出去,還貼心地替他倆關上了門。

往往這時候,再硬的男人,心也要化了,更何況眼前這還不是尋常小唱,是如今戲園子裏的當紅青衣,多少人追着搶着要捧他。

可沈卻并不是尋常男人,他是一池波瀾不驚的潭水,是一塊深山裏的石頭,七情六欲皆不通,唯有那一人可點化他。

所以他推開了他。

徐思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從來沒有男人舍得将他推開,沈卻是第一個。

他有些怒了,幹他們這行的都沒自尊,也不配有,可當下這會兒,他卻覺得自己那點唯一的自尊都被沈卻丢在地上,摔碎了。

“你知不知道,”他伸手點着沈卻胸口,故意很大聲地說,“同我親一次嘴要多少銀子?”

沈卻就這樣看着他,一句話也不答。

徐思仙的聲音不自覺地也低了下去,眼裏噙着一點淚,忍着沒落,轉身罵他一句:“不識好歹!”

他推開門跑出去,沈卻只想着要把他送來的年貨還與他,便沒立即追上去。

房門微微掩着,沈卻聽見那小戲子在外頭罵人:“誰許你在這偷聽了?”

緊接着又是一陣打罵聲,沈卻怕遠志讓他給打壞了,因此東西也沒拿全,急匆匆就追了出去。

誰知那戲子一看見他,便跑走了,他喊不出聲,追了他兩步,見追不上,便又折回來了。

放下手中的東西,沈卻去察看遠志的傷勢,只見他那白嫩嫩的臉頰上兩只巴掌印,一行鼻血往下淌,滴在雪地裏。

沈卻忙拿着帕子給他擦。

卻見那小孩兒呆呆地捧出兩錠銀子,這是他買遠志的錢,那小青衣一開口就是一百兩,他也不往下砍,給了錢就把人領回來了。

謝時觀因此還罵過他,說當年買他只花了五兩銀子,如今他買個毛都沒長齊的伶官兒,卻讓人坑了百兩。

“他說要把銀子還給大人。”

沈卻讓他別說話,撿起一團雪往他腦門上摁。

男孩子偷偷看着那小戲子離開的方向,低低地:“他還說,憑什麽大人贖了我,卻不肯贖他。”

“我不恨他,”吃了一嘴血的遠志又開口,“他是我的恩人,我知道,他是嫉妒我。”

他斷斷續續地說:“嫉妒我有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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