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今歲太後身體抱恙,不能同天子守歲,小皇帝便遣了安奉德膝下的應承恩來王府遞旨,邀雁王殿下進宮同他一道守歲。

謝時觀看見來人,便知道宮裏頭那位還在生他的氣,他是天子近臣,素日裏來傳旨的都是總管太監安奉德,今日小皇帝讓應承恩來,是先要折了他的幾分面。

就是看出來了,王爺也不惱,照例讓沈卻塞給應公公一袋賀歲的小金元寶。

應公公接過去,下意識在掌心裏掂了掂,佯作驚訝的樣子,并沒有立即收下:“這可使不得呀殿下,奴婢哪受得起這等福氣?”

“往歲都是賞給你爺爺的,”謝時觀漫不經心道,“今歲你來,那便賞你。”

應承恩面上的喜悅不加掩飾,他是安奉德膝下最得寵的養子,也是皇帝跟前的紅人,覆了薄粉的一張鵝蛋小臉,狹長的笑眼,看起來是極和善的一個人。

“承恩謝殿下的賞。”他笑一笑,嘴裏又冒出幾句信手拈來的吉祥話來,吉祥話說完了,他頓了頓,又道,“官家還有一句話,不在聖旨上,命奴婢看着同您說。”

謝時觀看他一眼:“說。”

應公公忙道:“官家說,聽聞王爺府上有一位貼身近侍姓沈名卻,如葵藿傾陽,忠心不二,是個不得多得的護主忠仆,官家……想要見一見他。”

候在一旁的沈卻徒然聽見他提起自己名姓,心跳錯一拍子,眼裏透出幾分懼意,又有幾分茫然不解。

謝時觀看一眼沈卻,随後才又轉向那應承恩,似笑非笑地:“陛下的耳目倒廣,連本王府內的有什麽近侍、都是怎樣的品性,都打探的一清二楚。”

他這話說的顯然是僭越了,應承恩有些慌張,急忙道:“我的祖宗殿下,可不敢說這樣的話,若是讓官家知道了……”

“應公公不說,難道本王的親衛會說?”

應承恩頓時沒話說了,可他到底是在皇帝跟前混的,盡管謝時觀的話叫他有些下不來臺,他卻還是那樣一張慈和的笑臉:“您瞧瞧,奴婢這在宮裏頭呆久了,腦子裏頭的弦繃得太緊,才這般緊張兮兮的,沒得叫殿下笑話了。”

“沈大人自然不會同旁人說,奴婢倒也是個嘴嚴的,”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宮裏來的龍檐子停在外頭了,殿下看是吩咐下人們稍事準備,還是這會兒直接宮裏去?”

他話說完,便恭恭敬敬地在謝時觀身前側身傾耳聽他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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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謝時觀冷淡淡地,“本王打馬去。”

當朝原只有攝政王同宰輔才有資格在宮裏騎馬來去,如今屈丞進了诏獄,其餘一衆黨羽也都跟着落馬,于是便只剩謝時觀還有這個資格。

沈卻騎馬随行到宮門口,便翻身下馬,謝時觀聽見後頭傳來馬蹄止剎的聲音,拽提着缰繩往回望,朝他喊:“過來!”

沈卻把缰繩遞給守着宮門的綠衣監使,又握拳在側臂上敲兩下,意思是:“有勞。”

那監使不知看沒看懂,手持缰繩同他一作揖。

大抵是嫌沈卻走得慢,謝時觀又趕着馬兒緩緩朝他走過來,那通體雪白的馬就停在他身側,而坐在上頭的王爺則居高臨下地朝他伸出一只手:“上來。”

沈卻愣一愣,他品級不夠,連搭轎子入宮的資格都沒有,更重要的是,那馬上坐着的人是謝時觀。

“還愣着?”謝時觀有些不悅,“不乘馬,你爬着去麽?腳程那麽慢,到時候難不成還要本王在福寧殿外等你來?”

沈卻自然不敢讓他等,于是遲疑地伸出手去,下一刻,便被謝時觀一把握住了。

殿下年少時好騎射,能随手拉開祖皇帝留下的那只八石強弓,要知道,自祖皇帝駕崩後,京都裏能拉開這支寶弓的便只有骁勇大将軍一人。

雖然看着不像,但謝時觀掌心裏卻是一層厚繭,手掌寬厚,可碰起來卻是涼的。

沈卻被他往馬上一拉,而後王爺兩手環住他,抖一抖缰繩,馬兒動起來,沈卻聽見他貼在自己耳邊,低低一句話:“坐穩了。”

耳邊風獵獵作響,馬背上颠簸,即使沈卻幾乎一動也不敢動,可仍舊會時不時撞到謝時觀的身體,王爺一身的木質香,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将他牢牢地束縛其中。

而他看起來比蜘蛛網上死死掙紮的獵物還狼狽。

近、太近了。

近得他手腳發麻,整個人幾乎脫力,“怦怦”的心跳像是馬蹄落地聲那樣急,可他卻只能死死抓住馬鞍,咬緊牙關,心裏只盼着早些到目的地。

好在打馬顯然比乘轎要快得多,他們往大道上走,沿途宮人也都紛紛避讓,因此兩人很快便到了福寧殿外。

宮闱裏暖融融的,這會兒才是人定之初,福寧殿外已經挂起了盞盞紅紗燈,四下裏都結紅彩,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沒有皇帝的通傳,沈卻是不能随意進出福寧殿的,謝時觀一來便被宮娥們簇擁着迎進去了,而他則站在廊檐下候着,趁沒人看着,他還偷偷整了整衣冠。

謝時觀騎馬總是橫沖直撞的,在宮裏也不肯收斂,害得沈卻下了馬,還總疑心自己的發髻亂了、衣帶松了。

才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見殿裏出來一個小火者,低着眼同他道:“沈侍衛,官家請您進殿。”

沈卻的心一跳,也不敢遲疑,随即便規規矩矩地跟在那小火者後頭進了殿。

他跟了雁王殿下這麽些年,就是偶爾随他進宮,也不過是在殿外候着,只一次遠遠地瞥見過一眼聖駕,卻也不敢細瞧。

天子畏寒,福寧殿裏燃着地龍還不夠,連炭盆也燒得很旺,正殿裏地上鋪一張波斯進貢的長地毯,紋樣精美,四角壓着香爐,周圍全浸在一股很特別的甜香氣裏,可香爐裏卻一絲白煙也不見。

沈卻走過地毯,至堂下,眼眸低垂,三跪九叩行大禮。

堂上的人一句話也沒有,直到最後一拜了,也沒聽見上頭說“平身”,因此沈卻只好長叩,不敢起。

小皇帝仿佛沒看見他,吃一口茶,唠家常的語氣:“聽聞近日常有戲樓裏的小唱到皇叔府上去?”

問這話時他語氣裏幾分掩不住的嫌棄,不等謝時觀答,他便又道:“皇叔不是不愛戲子小唱麽,怎麽如今也同他們鬧起來了?”

“粥飯吃多了,”謝時觀笑道,“偶爾也想嘗嘗湯餅。”

小皇帝不喜歡看他這樣子,皺一皺眉:“皇叔屋裏若是缺人,管意之開口要便是了,不過一句話的事。”

“陛下知臣風流,床榻上的人從來是不缺的,”他漫不經心地答,“就不勞陛下費心了。”

語畢,兩人之間便沉默下來,誰也不開口。

這樣長久的沉默,讓跪在堂下的沈卻深覺脊背發麻,手心裏全是冷汗。

好半晌,才聽得那坐在天子下首的謝時觀放下茶盞:“不過一個侍從,為難他做什麽?”

上位的人聞言,頭也不擡:“哪裏是為難,只是沒聽見他道‘萬歲’,朕又哪裏知道他拜沒拜?”

語畢,皇帝像是終于瞧見了堂下這人,他起身走下明堂,而後不緩不急地停在沈卻身前。

小皇帝垂着眼,像是在打量一只低賤的犬兒,可惜這只犬兒規矩非常,連根頭發絲也不張揚,叫他挑不出一點錯處。

“擡頭讓朕瞧瞧。”他冷聲道。

沈卻緩緩擡起身子,卻始終低垂着眼,下巴微擡,也不過能瞧見眼前這人明黃色的緞織龍袍下擺,一圈金絲勾勒的海水江崖紋,栩栩如生地紮人眼。

一見他面容,那小皇帝便像是松了一口氣,偏頭看向謝時觀:“你就為了他,差點要了我舅父的命?”

謝時觀無偏無倚地對上他視線:“無憑無據的,陛下憑何斷定是我動的手?倘若這樣冤枉人,豈不是缪家旁支一位女眷閨閣裏丢了張帕子,也要怪在我頭上,好冤枉人。”

“他們都說是你。”

謝時觀立即反問:“他們是誰?”

小皇帝疾步走過來,單手拍在他面前的席案上,一雙圓眼裏含着幾分怒:“你總是這般,從前總總,朕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着你,呈送上來的那些參你的本子,朕也總當沒看見,可這回你都做了什麽?”

他稍一頓,而後徒然拔高音調:“那是朕的親母舅!”

“你斷他一只手,”小皇帝瞪着他,“便如同一巴掌打在朕臉上……”

他話音未落,卻聽席間那人淡淡地開口打斷:“是半只手掌,陛下。”

“謝翎,你當真以為朕不敢罰你嗎?”

小皇帝忍無可忍,心裏的火氣冒上來,一把扯掉案上綢制餐布,羹食酒水連同那碗碟一起摔在地上,當啷一聲碎了一地,其中一枚玉制的筷枕則直接砸在了謝時觀的眉骨上。

堂下的沈卻被這響聲驚動,心頭一顫,不要命地往王爺那邊看了一眼。

小皇帝顯然是沒想到會失手傷到他,整個人楞了一愣,有些無措地一抿嘴。

可謝時觀卻連眼也不眨,不緊不慢地起身,越過那些瓷碟碎片,直身跪在皇帝身前:“陛下息怒。”

只這一下,他眉骨之上的皮膚便破了一小塊,滲出來的血珠一點點滴落,劃過他眼角,落在他眼眶裏,再加上他靡顏膩理,膚如白玉無瑕,便襯得着那血色更加滲人。

小皇帝看着他傷處,眼裏泛起酸,心裏頭那點委屈一下子湧上來:“他們都找我要讨個說法,因着這件事,阿娘今歲連除夕夜都不肯同我一起,他們都在逼我,皇叔,如今連你也要逼我麽?”

謝時觀沒回答。

小皇帝便俯身蹲下去,用袖子一點一點地去擦去他眉骨下的血,聲音低低地,像是對他服了軟:“方才是我錯,我不該對你發火。”

“我知你心裏有氣,可舅父他也不過是愛子心切,他已過了不惑之年,又再度受這骨肉割離之痛,一時昏了頭也情有可原,”他頓了頓,繼續軟聲勸,“那不過是一條賤命、鼠雀之輩,送給他又怎樣呢?”

他好像只是提起一只蝼蟻,枝葉上一點塵,說的那樣輕飄。

見謝時觀還是不說話,小皇帝幹脆也跪坐在他面前,微微仰頭看他,語氣裏帶一點撒嬌意味:“皇叔,就允我這一回,行嗎?”

在皇帝看來,國舅爺那兒的的确确是斷了半掌,這事也确實是謝時觀做的過了,可他不舍得罰他,便只好用沈卻那不值一文的性命去讨國舅爺的好。

折失一個鼠雀之輩,卻能讨得兩端好,何樂而不為呢?

他滿心以為只要自己服了軟,只要他開了口,謝時觀便沒有不依他的,王爺一向對他都很縱容,怎麽會為了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侍衛而忤逆他?

可這回卻是他想錯了,謝時觀沒點頭,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

小皇帝心裏咯噔一聲,緊接着,他便聽見謝時觀開口道:“陛下,您說臣逼你?”

“缪宗平本就該死,缪家一系全都該死!”謝時觀一聲冷笑,而後欺近了,一雙染了血的丹鳳眼盯住他:“當年先帝究竟為何要我阿娘殉葬,難道只是因為她是外族女?”

小皇帝怔一怔,下意識往後一退。

“當年那幾封上奏勸殺她的折子還在我手上,”謝時觀要笑不笑地覆住他手背,“陛下要不要看?裏頭都有什麽人,意之知道還是不知道?”

意之乃是謝時觀給他取的小字,他這樣親昵地喊他,說的卻是這樣叫人害怕的話。

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當年請奏勸殺昭賢劉貴妃有三個人,一是他的阿爺,當年的東宮太子;二是三朝宰輔屈山鳴;三是他的外祖……

劉貴妃活生生被拉去填墳的時候,謝時觀才不過八歲,聽聞那日他被宮人們關在寝殿裏,哭暈了也沒人理。

“陛下怎麽不敢看我?”謝時觀笑起來,他輕輕地說,“倘若缪宗平不是陛下母舅,他早已是地下一具白骨,我是疼你,才留他一命。”

“今日他要沈卻的命,明日他就敢得寸進尺要我的命,敢問到時候,陛下給是不給?”

謝意之低下眼,聲音微抖:“舅父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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