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是日履端,京都又是一年新盛景。

萬國貢珍沿街而過,流往宮城,而将士填諸街,庭殿內着朱紅錦袍的千牛衛分列布陳,其間又有百官獻壽,陣陣鐘鳴鑼鼓,間夾着朝官們齊聲“萬歲”的高呼。

身着冕服的天子登禦座,當朝天子年幼,尚未誕Hela育子嗣,往歲大朝會一般是由攝政王謝時觀首位上前拜壽。

可今歲卻有所不同,第一個上前的竟是滿太傅,而本該居于右次位上的雁王卻不見蹤影。

接在後頭拜壽的戶部尚書陳明筠稍一側身,與旁側刑部尚書對視一眼,二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疑惑。

“怎麽是滿景州?”陳明筠一低聲,“雁王今日怎麽沒來?”

“誰知道,”刑部尚書手持象牙笏,聞言又往堂上望了一眼,小心翼翼湊到他耳邊,“聞說昨日除夕夜裏,子時未過,雁王就從宮裏頭出來了,沿街商戶點燈相送,好些人都瞧見了,雁王頭頂上叫人開了瓢了,一腦門的血!”

陳明筠也吃了一驚,喃喃道:“怎麽會?”

“伴君如伴虎啊,”刑部尚書輕聲感嘆,“元日大朝會都告了假,聽說已然是病得起不來床了,雁王這次恐怕是真惹得聖人厭棄了。”

他說這一句,陳明筠是不信的,他沉下聲:“厭棄?我看未必,他謝翎哪裏是輕易便能倒的?”

“聖人雖年幼,可不代表就沒有龍威,缪氏到底是他母家,缪宗平更是聖人親母舅,若換作是你,你幫誰?”

陳明筠卻望向堂上,少年天子頭戴沉重的冕冠,身前身後都垂着五色冕旒,臉上覆一層脂粉,襯得他愈發蒼白瘦弱。

上前祝壽時,他敏銳地察覺到,天子眼眶裏有一圈淡淡的紅,眼下也透出幾分青灰色,俨然是徹夜未眠。

雁王受了傷告了假,眼前這位天子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憔悴。

只這一眼,陳明筠便知道,謝時觀不會倒,也倒不了。

而眼下那位“病得起不了身”的謝時觀正在王府偏廳裏用朝食,眉骨上的傷早就結了痂,只周圍一圈淡淡的青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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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在一旁布菜,聽見那才從外頭回來的沈向之同謝時觀禀報:“殿下,今日外頭都在傳,說雁王已失了勢了,刑部下頭有幾個眼皮子淺的,下了朝便攀結缪家去了。”

謝時觀稍一挑眉,半點不往心上去:“他們的消息倒靈通,不過見風使舵的一群牆頭草,歪過去了倒更好。”

他頓一頓,又吩咐沈卻:“一會兒讓外府的人把王府大門上的紅綢和彩燈都撤下來。”

沈卻有些不解,可也不多問,順從地一颔首。

“向之,”謝時觀又看向沈向之,手裏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桌上那塊白玉筷枕,“你那裏再安排幾個人,到缪家那幾個蠢貨耳邊撺掇幾句,再往上添一把火。”

話說到這裏,沈卻好似有些明白謝時觀究竟要做什麽了。

昨夜在宮裏君臣二人那樣撕破臉,小皇帝心裏正對謝時觀有愧,而緊接着雁王失勢的話必然會傳到天子耳邊,倘若這時候……缪家人又順勢在謝時觀身上踩上一腳。

過猶則不及,物極則必反。

缪黨越是得意,天子心裏對謝時觀的愧疚便更深一分。

沈卻心裏逐漸明晰起來了,可卻還是有些後怕,他沒有王爺這樣強大的心髒,昨夜從宮裏回來,他怕的一晚上都不敢合眼。

他恐怕一輩子也做不到像雁王這般舉重若輕,就算險些與皇帝鬧掰了,他也還能笑得出來。什麽權利更疊、盛衰興廢,在王爺眼裏,恐怕也不過只是一場好戲。

他身在戲中,心卻在戲外,冷眼看着這些曲中人、戲裏魂,像一尊金身佛,那樣華麗,又那樣無情。

下了值,沈卻便提上昨日那小戲子落下的年貨,搭了輛驢車去平康裏附近,到商戶那兒去問了路,那賣胡餅的老翁見他唇語說“戲樓”,便笑一笑道:“貴客來早了,那些戲班子,要入了夜才來呢,一會兒天一黑,他們就在那些畫舫上搭起戲臺子,您瞧——就是那條湖。”

沈卻随着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湖面上稀稀拉拉地停了幾條船,些許冷清模樣。

于是沈卻又轉回來,搖搖頭,又道:“我來找人。”

那老翁想是上了年紀了,眼神很不好,眼珠子都快要湊在他唇上了,才終于悟出意思:“欸,您說您是來找人的,這兒的戲班子可不少,您打探的是誰?北邊是雲老板的鏡水樓,南邊是徐老板的聽鹂館……”

聽見一個“徐”字,沈卻忙擡手打斷他,唇語問:“徐思仙?”

那老翁一拍手:“是了,是徐老板的名諱。”

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朝沈卻擠眉弄眼起來:“官爺,您看小人陪您聊了這麽久,也耽擱了生意,您看是不是……”

沈卻明白他意思,很上道地從錢袋裏取出四錢銀子遞給他,老翁則立即笑逐顏開地包了兩張胡餅還他,而後樂呵呵地指路:“喏,就是那兒,往南再走半裏路便到了。”

他腳程不慢,又急着去還東西,沒一會兒便到了。

只見路旁坐落着一個不小的宅院,門環上各停一只鹂鳥木雕,與打眼看上去便氣派非凡的王府不同,這兒有着幾分別具一格的雅致。

沈卻在門前稍站了一會兒,剛要扣響門環,卻聽大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頭打開了。

來人是一位豆蔻少女,細碎的劉海兒垂在飽滿的額頭上,臉上的戲妝才鋪到一半,大冷的天兒,她身上卻只着一套櫻粉色的水袖戲服。

“你是來找誰的?”她仰頭盯着沈卻瞧,脆生生的一把好嗓子。

沈卻一時有些怔楞,半晌才啓唇:“思仙。”

那小丫頭似乎有些好奇,喃喃地一聲低語:“你怎麽說話不出聲?難不成也要像班主一樣養着嗓子嗎?”

沈卻沒搭話,跟着她走進去,小丫頭停在一間房前,在門外嬌滴滴地喊:“班主,您相好的來了,還提了滿手的禮呢!”

她話音沒落,就見屋裏頭出來一個人,上來就掐她的耳朵:“下回再聽見你胡說八道,就掌你的嘴!”

小丫頭“哎呦”一聲,兩手護着自己耳朵,嘟嘟囔囔地:“既不是來聽戲的,手裏還一堆東西,直奔您屋裏,不是相好的又是什麽?”

徐思仙做勢要打她,可一見沈卻正盯着自己,于是便住了手,冷冷斜了他一眼:“進來吧。”

他屋裏的陳設已稱得上是富麗,堂廳案幾上擺着一盆大紅珊瑚,見沈卻在盯着那珊瑚瞧,小戲子自嘲地笑一聲:“好看麽?前些日子宮裏頭的安公公賞的,他們這些閹人,出手倒比官爺們還闊綽。”

沈卻沒說話,只覺得眼裏那盆珊瑚觸目驚心的紅。

仿佛猜到了他心裏在想什麽,他上前用指尖碰了碰那珊瑚盆:“你以為我願意麽?又老又臭的閹貨,一身的尿騷味,做不了男人,便狠命地下手打……可若不傍上他,我的日子更不會好過。”

“戲子小唱的處境,”徐思仙在那盆珊瑚旁坐下了,“你們這些人是不會懂的。”

他這話卻說錯了,在進王府前,那人牙子也曾想把沈卻往瓦子裏送,畢竟他的體質異于常人,送到妓館歌樓裏,也能算是一個稀奇玩物。

好在他年幼時缺衣少食,發育不良,又黑又瘦的,看起來一點也不漂亮,還是個啞巴,就是賣到妓館裏也遭人嫌棄,又走了運,讓謝時觀買回府去,這才免了這些災苦。

沈卻把他落在王府的東西,連同才買的那兩張胡餅,都擱在了桌上。

才放下,便聽見窗外傳來了幾個小孩兒的嬉笑聲,他望出去,看見了方才那個給他開門的小丫頭。

“他們也要……”沈卻緩緩手動,比劃到一半,他忽然問不下去了。

徐思仙看不懂他手語,卻能讀懂他眼裏的意思:“你想聽什麽?這兒哪還有人是幹淨的?也曾有性子烈的,抵死不肯去,得罪了那位官爺,被灌了一碗的生漆,毒啞了嗓子,又得了失心瘋,去歲寒冬臘月裏,不知凍死在哪裏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目光淡淡的,像是提起什麽再尋常不過的事兒。

沈卻瞪大眼,想起方才那小丫頭,唇語道:“可她、他們才多大?”

似乎是覺着他天真,徐思仙冷笑一聲,靠下去,整個人倚在軟塌上:“你知道嗎臭啞巴,我十歲登臺,被一位豪強老爺點名的時候,我才十一歲。”

“管你是誰,只要落在這勾欄瓦舍之中,便只有這條路可走,只有這一種活法可選,若想要‘清白’二字,登臺之前就該一頭撞死在戲臺上,此生要麽流血,要麽流淚。”

他頓了頓,眼裏噙着一點淚:“我窩囊,不敢赴死,便只好茍且偷生。”

“你走罷,”小戲子抹去眼淚,側着臉不看他,“好好待丁香兒,他是唯一清清白白地從這兒出去的孩子,若你待他不好,聽鹂館裏的人都要同你拼命。”

那日徐思仙走後,遠志曾同他提起過聽鹂館的往事,說起當年思仙與他阿娘曾是極親密的一對師姊弟,他阿娘要年長思仙許多,因此從來都很照顧他。

二人一個青衣一個花旦,說好了永遠要在一起搭戲,要相伴到老。

可誰知年少誓言做不得真,後來花旦愛上了常來捧她的商賈老爺,才不過幾月光景,便背着思仙入了他家門,做了一房小娘。

為此思仙也曾尋死覓活地鬧過一陣,可師姐已為他人婦,腹中還懷了‘孽種’,他總不能要她死。

他是這聽鹂館裏最孤獨的人,只因他身處戲樓,還渴求一份永不變卦的真心。

聽了這個故事,沈卻心裏對他更多了幾分同情與憐憫,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就看上自己了,他想要的只是他肯花百兩銀子贖下遠志時的赤誠,期盼的是那分不為欲望的真情。

只可惜沈卻給得了他憐憫,卻給不了他愛。

沈卻想同他再說些什麽,可眼前人不懂手語,又不肯看他一眼,他若再近一步,或是多留一會兒,恐怕叫這小戲子心裏又存幾分念想,他不願同人拉拉扯扯的拎不清。

因此幾多猶豫,沈卻最後還是什麽也沒留,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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