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沈卻趕回王府時,遠遠便瞧見雁王寝殿外頭的廊檐下立着幾張生面孔。

他走近了,細看他們身上的官袍形制,認出他們是宮裏頭尚藥局的人,領頭的乃是一位老奉禦,後頭跟着幾名侍禦醫同醫佐。

老奉禦品階比他高,路過時沈卻朝他福了福身子,那老奉禦見了,也立時回了一禮。

沒等他問,這老奉禦便低聲同他道:“聖人聽聞王爺病重,特遣老翁等人過來給王爺瞧瞧身子。”

沈卻點點頭,稍一猶豫,将那正蹲在水塘邊飼魚的遠志招過來,對着他比劃了一句什麽。

遠志忖了忖,他讀得懂沈卻的意思,可要把他的話譯出來,又要譯準了,可不是件簡單事,思量片刻後,他才脆生生地開口解釋:“我家大人問,大爺們怎麽還不進去?”

跟在那老奉禦身後的年輕侍禦忙答:“不是不進去,是來的不巧了,方才從裏頭出來的婢子說,雁王眼下正在小憩呢。”

他們不明白謝時觀的起居習慣,可沈卻卻是爛熟于心的。

若是尋常日子裏,這個點謝時觀早該醒了,他午後要讀兵書、品策論,有時也寫幾張書畫,下一局棋,王爺看似荒唐無徑,可在讀書與鍛體上,他是從不犯懶的。

要人候在廊檐下幾個時辰,不許人進去,想也知道,王爺這是有意要晾着他們。

沈卻沒多說,只是擡手一句比劃。

遠志:“大人說,他進去瞧一眼。”

沈卻輕手輕腳地推開殿門,還是白日裏,殿中便燃起了安息香,拐過屏風隔斷,沈卻看見屋內軟塌上斜倚着一個人。

殿中炭火燒得很旺,謝時觀只着一件單衣,手裏捧一冊書卷,懶懶地垂眸看。

聽見聲音,他眉眼微擡,疏懶地打一個哈欠:“方才去哪兒了?尋常倒不見你這麽愛四處走動。”

他看起來确實是才醒不久的樣子,沈卻緩緩走到他近前,含糊其辭地比劃:“去還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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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觀把手中策論往榻上輕輕一丢,稍稍直起身子:“還什麽?”

不知是不是因為才剛起身,謝時觀身上那件單衣的系帶松松垮垮的,貼身的衣物,料子又滑,他稍一動作,衣襟便稍稍落了下去。

沈卻眼也不敢擡,手上的動作略微有些滞澀:“還幾件年禮。”

謝時觀盯着他瞧,看他一副沒出息的慌亂模樣。故意露出這一片春光要他瞧,他卻連半眼都不敢看。

真是根木頭。

“誰給你送的禮?”王爺繼續逼問。

他素日裏對府中下人的生活壓根不感興趣,因此對于王爺突然的仔細盤問,沈卻顯得有些無措。

若說了實話,因着徐思仙的身份特殊,他不好解釋,可若說假話……他那點拙劣的演技,在王爺眼中,必然是漏洞百出。

“一個……”他擡手,避重就輕道,“一個熟人。”

謝時觀笑起來,狹長的鳳眼微彎,一雙冶豔絕俗的含情目。

“熟人?”謝時觀反問,“本王竟不知你在那勾欄瓦肆裏頭也有什麽熟人。依本王看,你是升了官了,心也野了,要到戲子小唱那兒去嘗一口新鮮勁。”

果然,他去了哪兒,早有人一字一句地報到殿下耳邊了。

沈卻兩只耳朵通紅,整個人也鈍鈍的,剛想擡手辯解,便聽見榻上的謝時觀忽地又開了口:“那日陳明筠請來的小青衣是不錯,嬌嬌柔柔的,唱起曲兒來像只鹂哥兒,不怪你魂牽夢萦的,連本王也喜歡得緊。”

他聽不懂玩笑話,只聽得謝時觀說小戲子唱的曲兒很好聽,心裏不免幾分刺痛,他不是酸,不敢妒忌,只是向往。

若他也有一把好嗓子、一副嬌美面孔纖柔身段,會不會也能入得謝時觀的眼?

哪怕只得一眼貪看,也足夠他餘生雀躍歡欣了。

見他沉默,謝時觀還以為他認了,皺一皺眉,心想這木頭人看上那小細作便算了,怎麽又對那千人嫖萬人睡的小唱動了真心?

真是個沒出息的。

卻見他心裏腹诽的這人緩緩擡手,很鄭重地替自己辯解:“屬下和他什麽也沒有。”

“只是他放不下遠志,才時常來,卑職這回還禮去,是要他以後都別再來了。”

瞥見他凝重神色,謝時觀微微一怔,不過片刻,他便再度勾唇笑了,戲谑地開口:“那樣一個美人兒,你可真狠得下心。”

沈卻低着頭,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在他眼裏,沒有希望和結果的事,卻還不清不白地吊着人,瞻前顧後地不肯給出答案,那才是真狠心。

他不像旁人,做不到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當做物件來玩弄,見着妓子小唱,他也無有情欲,只有幾分兔死狐悲的憫然。

沈卻的目光垂在榻前暗紅地衣上,忽然便在地衣一角上瞥見一條朱紅色的穗子,短穗上頭是一只三角錦囊袋,中間用金線繡着“平安”二字,而那“安”字上,還染了一點血跡。

那是林榭那晚從他那兒搶走的平安符!

怎麽會落在這裏?

大概是他驚訝的姿态太過明顯,謝時觀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也瞧見了那枚平安符。

謝時觀下意識便想伸手探向腰間,但才不過探出半寸,他便止住了動作。

自從那日從沈卻那兒搶走平安符,他便随手塞在革帶裏,想是方才午憩時解了革帶,不仔細落在了榻下。

雖心裏也是幾分驚愕,但他面上卻波瀾不驚的,沈卻朝他看過來的時候,他還稍一挑眉,裝模作樣地問他:“這什麽,你掉的?”

沈卻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忙俯下身子将那枚平安符撿起,他滿腦子亂麻,偏偏這時候謝時觀又來一句:“拿過來給本王瞧瞧。”

雖然很不情願,但沈卻還是将那枚平安符遞了出去。

“這就是你那日在萬佛寺求的?”謝時觀明知故問。

沈卻很緊張地點點頭。

“不是送給沈落的嗎?怎麽還留在自己身上?”他幾句話便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引得沈卻往其他方面想。

沈卻心跳得太緊,連手語也亂了,磕磕巴巴地比劃着:“求了兩個、那日,留了一個給自己。”

他手勢打得很混亂,好在謝時觀連蒙帶猜的,倒也還能讀懂。

“是嗎?”謝時觀很喜歡看他慌急模樣,還有閑心将那枚平安符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後才又遞還給他,“那就收好,別再掉了。”

沈卻連忙收回平安符,又将其塞進衣襟裏,心裏不免幾分慶幸。

還好王爺沒起疑,要不然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榻上的謝時觀坐直身子,又攏了攏衣襟,偏頭問那侍在屏風後的婢子:“蕪華,晾了他們多久了。”

“回殿下,”蕪華應聲,“已有一個半時辰了。”

“傳那周奉禦進來。”

“喏。”

那周奉禦已過耳順之年,再熬幾年,便可致仕返鄉。

到底是年紀大了,這周奉禦在外頭天寒地凍地站了一個半時辰,謝時觀又有意冷着他們,也沒人敢請他們去偏廳裏坐。

進殿之時,那老奉禦手腳皆是麻的,兩條沉甸甸的腿邁也邁不動,還是讓沈卻同十一一起架進來的。

“見過殿下,末官……”

不等他說完,便聽榻上那人漫不經心地一颔首:“周奉禦辛苦了,這些不長眼的蠢奴,也不知道請奉禦到偏廳坐一坐。”

“站着好,”那老奉禦眼裏露出幾分谄媚,“老夫年老力衰,站一站還能鍛體。”

“既然如此,也不必給奉禦賜座了。”他笑一笑,一副體貼模樣,“還請奉禦繼續站着說話吧。”

周奉禦嘴唇抖一抖,頓時很痛悔自己說了那句谄媚話,再站下去,他這把老骨頭,恐怕回程時就得叫底下的侍禦醫佐們擡回去了。

好在謝時觀頓了頓,又笑道:“看本王這一句話把奉禦吓得,臉色都青了,真是罪過——阿卻,給奉禦賜座。”

周奉禦于是千恩萬謝地在謝時觀下首坐下了,腿是好些了,可人卻還是不舒坦。

這雁王殿下的面色看起來比他還紅潤,除卻眉骨上那點傷口淤青,怎麽瞧也瞧不出幾分病氣來。

雖然外頭都在傳,說雁王失了帝心,恐怕要失勢,但這周奉禦在尚藥局中混了三朝,從一個小小醫佐做到如今奉禦,熬死了兩代天子,人老了,心神卻依然精明。

君臣二人不爽快,徹夜難眠的人是小皇帝,聽說雁王抱病,食難下咽的人也是小皇帝。

小皇帝待這位攝政王,比對太後還孝順、還上心,就是誰倒臺,都不能是謝時觀倒。

不過即便雁王殿下看起來尊體無礙,可流程還是要走的,老奉禦從箱裏取出一只綢制脈枕,而後恭恭敬敬地把王爺的腕子請上來。

奉禦嘴裏低喃一句“冒犯”,随後食中二指便輕輕搭上了王爺手腕。

他垂着眼,像是在細細思忖。

“周奉禦。”謝時觀忽然叫他。

老奉禦手上輕輕一抖:“怎、怎麽?”

“本王近來總覺着食之無味、寝難安眠,白日裏也頭昏嗜睡,有些氣力不支,”謝時觀眉間幾分憂心忡忡,“不會是染上時疫了吧?”

老奉禦立刻領悟了他的意思,忙道:“是,是時疫。”

謝時觀眉眼一彎,收回了那條修長而潤白的手腕:“知道回去後要怎麽說嗎?”

老奉禦連忙點頭:“末官回去定禀明陛下,就說王爺這病來勢洶洶,恐怕還要告假休養、修養……”

“半月。”他提醒。

“半月,”老奉禦忙應聲道,“是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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