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這樣一本正經的胡說, 惹得沈卻有些想笑,卻又不敢笑, 硬生生壓下去, 擠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來。

就在此時,忽聞外頭傳來動靜,緊接着那小婢子蕪華便小跑進來通傳:“殿下, 十一大人來了,說是有要事要禀。”

謝時觀:“讓他進來。”

“喏。”

小婢子俯身退出去, 沈卻下意識便想起身, 卻被王爺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好好習字,起來做什麽?”

方才這屋子裏只他們兩個,殿下疼他要他坐着, 沈卻已覺得很難為情了, 眼下再有旁人要進來,他哪裏還坐得住?

可謝時觀按着不讓他起, 沈卻不好違命, 便只好繼續如坐針氈地戳在那裏。

十一才入殿,餘光瞄見沈卻竟坐在主子的位上, 不由得怔了怔, 但這點吃驚并沒有在他臉上持續多久, 他也不敢多瞧,只把手裏托盤中的東西呈上去給王爺看。

“這東西是底下人晨起在大門口撿到的, ”十一平鋪直敘道,“想是有人趁着夜半,丢在王府門前的, 今日雪化了, 才現出形來。”

“可查過了?”謝時觀問。

“查過了, ”十一答,“死的是平康裏那位青衣,聞說他正月日子裏,穿着件大紅水袖戲袍,吊死在了正門梁上,被小唱們發現時,人都凍成棍了。”

聽見這個形容,沈卻猛地站起身,只上前幾步,便看清了那托盤裏放的東西——那是幾根凍得發紫的斷指。

其中一只指頭上還帶着一只戒指,純金的指環,上頭鑲着水綠的翡翠戒面,覆在上頭的雪粒化了,便襯着這戒面愈發奪目。

這戒指他是見過的,在那小戲子食指上,纖指配翠玉,分外好看。

他回回來,回回都戴。連叫沈卻疑心是自己認錯了的機會也沒有。

沈卻臉上被地龍蒸出來的那點紅暈唰得退去,連唇色也變得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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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過不少死人,體面的、不體面的,再血腥的場面他都看過,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為身上本就難受,宿醉過後的惡心感再度湧上來,攪得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沈卻不敢輕易在王爺面前失态,因此便強忍着胃中不适,低着眼,不再看那托盤裏的斷指。

“玉骨冰肌、纖纖玉指,”謝時觀語氣裏透出幾分惋惜,“安奉德怎麽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呢?可惜了。”

說完他偏頭看了沈卻一眼,見他垂眼不忍看,便又去招惹他,很故意地攬過他腰身,将他往前推:“這不是你的舊相識麽,怎麽不肯多看一眼,阿卻?”

沈卻被他這麽往前推一步,仿佛嗅見了那斷指上融着些微腐臭氣息的鉛粉香氣,而後便像是再也撐不住了,轉身跑到窗戶邊上,弓着腰幹嘔起來。

他晨起直不起身子,用不下朝食,只飲了幾口熱茶,因此即便是難受成這樣了,他也吐不出什麽東西來。

手撐在窗框上,薄薄的手背上浮起幾道青筋,沈卻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而後鼻尖嗅見點沉香調,這才驚覺自己還在王爺跟前。

他懊惱,自己怎能在殿下面前如此失态?

緊接着,一只綢帕從後往前,蓋住他口鼻,替他拭去唇角髒污,那動作稱不上溫柔,卻一把将沈卻從那片空白裏拉了回來。

謝時觀把用髒的帕子丢在了窗外,他怕髒,如此沾了穢物的綢帕,就是洗幹淨了,他也不會再留。

“奉密旨處死先朝權宦童光時你也在,一整張人皮被剝下來,也不見你皺一皺眉,”謝時觀低頭看着他那雙眼,卷睫微顫,眼角噙一抹生理性的眼淚,“只這幾根斷指,便把你吓到了麽?”

見沈卻沒反應,他忽然又道:“還是說,你對他動了真情,才傷心至此?”

沈卻搖了搖頭,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他是難過,可卻并不是因為什麽真情,只是覺得自己就如同這戲子一般,是旁人不高興了,便可以随意捏死的玩物。

只那徐思仙是鹂鳥秋蟬,被鎖進籠中,也能痛痛快快地叫一季,可他卻是浮游蝼蟻,被人碾死了,連個聲響也沒有。

那盤斷指,是讓他看見了他自己。

徐思仙一死,那戲樓也要散了。

大些的伶官們已在臺上唱出了幾分名氣,想要去投靠旁的戲班子,只是這徐思仙死的實在蹊跷,連聽鹂館廳堂裏的那盆紅珊瑚都叫人給砸碎了。

又不知是誰下了令,那小戲子的屍身被吊在梁上足足三日,都不準伶官們收斂。

周圍的班子也怕,他們幹着下九流的營生,命也是下九流的賤命,大人物們吹一口氣,都能将他們刮跑了,私下裏斟酌一斟酌,也怕引火上身。

因此這聽鹂館裏出去的孩子,勾欄瓦肆裏都無人敢收。

徐思仙入棺那日,沈卻帶着遠志去聽鹂館裏看了眼。

戲樓裏鬧哄哄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這裏頭最小的伶官才七歲,最大的也未及弱冠,個個着白衣,渾身上下只有眼是紅的。

瞧見他帶着遠志來,想他不過是奴婢身份,卻亦是錦衣綢服的裝扮,眼裏都是藏不住的豔羨之意。

入得堂屋,四下裏白绫飄垂,中央停一口薄棺,長幾上冷冷清清地燃着幾盞白燭。

他是吊死的,死相必然很不好看,沈卻本想遮住遠志的眼,誰曾想這崽子先他一步沖上前,趴在棺木邊上瞧了眼,不知是不是被那張臉吓着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遠志的哭聲頓時便鋪滿了一整間堂屋,又沙又啞的,着實是不好聽,也難怪前班主會說他沒天賦。

沈卻見他哭,倒也沒攔着,拎兔子似地把那孩子從棺木上拎下來,把他丢在棺前團蒲上,緊接着手語道:“給你師舅磕幾個頭。”

遠志抽抽噎噎地,跪在那團蒲上,重重往磚石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這小戲子尚未弱冠,更無子嗣親人,這聽鹂館裏滿院的哭聲,卻沒幾個是為了他,他們哭,那是在哭自己的命。

沈卻把帶來的那幾根斷指放入棺裏,右手撫着棺沿,歉疚地低下眼,他能猜得出,小戲子的死,與他也脫不了幹系。

國舅爺斷了半只手掌,小皇帝逼着王爺拿他血償,用他的血來滅缪宗平的火,可殿下不肯從命。

但這事兒總要有人見血,總得有人拿命來償,不是他,便會是其他人。

偏巧小戲子這些時日時常出入王府,外頭的人不知道,還以為是王爺召他入府唱曲。

小皇帝不舍得罰謝時觀,便只好罰這在他看來舉無輕重的小戲子,命人絞了他的指頭丢在王府門前,不痛不癢地作為對王爺警告,也有安撫缪宗平的意思。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在大人物眼裏,他們的命都輕賤,若沒有王爺護着,此刻躺在這口薄棺裏的人,該是他才對。

既拜過,也悼過了,沈卻便俯身牽起遠志,要帶着他回去了。

可才出堂屋,候在外頭的一個小丫頭忽然撲将上來,細伶伶的胳膊抱住他烏頭官靴,哭得梨花帶雨:“官爺也帶奴走吧,奴給您洗衣裳,給您洗腳暖床,奴還會唱曲,班主在時,常誇奴嗓子好呢。”

沈卻認得她,這是那日他來聽鹂館還禮時,給他開門的那漂亮伶官兒。

她一邊哭一邊說話,竟也口齒清晰,一個字也不含糊,是個唱旦的好苗子。

見沈卻不答應,她又去捉遠志的手:“小丁香,從前在聽鹂館裏,你我那樣要好,你都忘了嗎?”

遠志眼角的淚還沒幹,聞言抿了抿嘴,他當然沒忘,他挨打後是思蘭給他擦的藥酒,吃過的第一口饴糖,也是思蘭喂進他嘴裏的。

那股甜味,他直到現在都沒忘。

他仰頭看向沈卻,院裏的戲子們聽見動靜,也紛紛團上來,巴巴地望着沈卻,都想從他身上求條生路。

徐思仙死的蹊跷,他背靠宮裏的老祖宗,那可是權勢滔天的權宦,能動得了他的人,想必是比安奉德還要高一等的貴人。

來這勾欄瓦肆裏的人也只為散一散心,解一解悶,沒人想為了聽戲子唱個小曲,把命都搭上。

聽鹂館勢必要散,這些人也必須另謀生路。

可身上背着的賤籍,注定他們沒法從事正經營生,如今旁的戲樓不敢收,正經人家又不肯要,這些伶官兒無處去了,便只好來求他。

可惜他不是菩薩,連主子也稱不上,旁人因着王爺高看他一眼,才喊他一聲大人,他連自己都度不了,更何況這些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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