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晨起時遠志替他去校場告了假, 沈卻實在是起不了身,宿醉和一夜縱欲的結果, 比着了風寒還難受, 渾身上下的骨頭像是全散了架,動一下都疼。

林榭是個混蛋,昨日到了後半夜裏, 酒意漸漸褪去,沈卻留着幾分意識, 推着那人前胸, 要他出去,可林榭卻不肯,惡劣地把東西都留在了他肚子裏。

雖然從前聽大夫說過, 他發育不全, 這樣殘缺複雜的身子,恐怕未來也很難育有子嗣, 可他卻還是害怕, 扶着床架爬起來,要去院裏打水沐浴。

只是才披上外裳, 就聽見外頭有人敲了敲門, 接着便見遠志提了捅熱水進來, 打着哈欠問他:“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

沈卻也有些奇怪, 擡手問他:“誰要你來的?”

眼下天還未亮,小孩子正是貪睡的時辰,哪裏能起得來?

“方才有位爺來找, 說您讓我打些熱水過來。”他如此回答。

不必猜, 沈卻也知道他口中的那位“爺”是誰, 他不由得覺出幾分可笑來,不知是笑那人,還是笑他自己。

倚在榻上緩了一會兒,沈卻換了件暗色袍衫,又圍了圈兔毛圍領,遮去脖頸間痕跡。

晨練一過,他便照例要到王爺跟前上值,今日難得見陽光,春陽暖融融地披在他身上,可他卻只覺得冷,刺骨的冷。

沈卻如往常一般踏入王爺寝殿,殿內安神香的氣息未散,燭火全熄了,只廳裏開一扇小窗,春光落進去,在謝時觀披散的發間勾出一圈金色輪廓。

“今日沒去校場?”謝時觀手裏展開一卷畫,一副閑談口吻。

沈卻點點頭。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什麽時候連你也學會躲懶了,阿卻?”

沈卻擡起手,正欲解釋,卻聽王爺又道:“過來說話。”

于是他只好停下手,走到謝時觀跟前,而王爺笑一笑,随後一只手勾住他腰身,将他往自己腿上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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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沒防備,被他一下扯進懷裏,他下頭本來就被亵絆衣料磨得難受,這會兒又被王爺身上那股沉香味牢牢攏着,簡直哪哪都不自在。

他想要起身,卻被謝時觀按住腰:“這坐塌就這麽大,不坐本王腿上,難不成還要本王起來,給你讓座嗎?”

他這話說的好沒道理,可偏偏沈卻一顆榆木腦袋,一時竟也找不到話來駁。

見他乖乖的不掙了,謝時觀這才伸手,食指在案上展開的那幅畫上輕輕一點:“這是吳道子畫的觀音像,時人道他‘窮丹青之妙,吳帶當風,曹衣出水’,你作何想法?”

沈卻大字不識一個,也沒見過幾張書畫,哪裏會品畫鑒畫,只看得出這畫中觀音栩栩如生,想必便是張好畫。

于是他稍稍偏過身子,同王爺手語:“卑職以為……畫得很好。”

謝時觀勾着唇笑,有意要作弄他,繼續追問:“怎麽個好法?”

沈卻說不出了,搜腸刮肚,也不過一句:“很好,很真。”

“是了,”謝時觀道,“本王瞧着這畫中觀音像,與你也有幾分神似,既然你喜歡,便送給你了。”

沈卻被寵若驚,心亂起來,這是吳道子的真跡,貴重萬金,他無功無勞,哪裏配得這樣的好東西?

眼看着謝時觀将那副畫收卷起來,推入畫筒,最後強硬地塞進了他懷裏,還問他:“怎麽愣着,不喜歡?”

沈卻連忙搖頭,又抿了抿唇,把那畫筒放在案上,擡手比劃:“太貴重了……”

“給你便給你了,”謝時觀按下他的手,很霸道地,“沒問你想要不想要。”

收了畫卷,謝時觀在案上鋪一張宣紙,又從筆架上取一支白玉小狼毫,在硯臺上蘸一點墨,要沈卻拿着。

沈卻有些茫然地接過筆,這是他人生中頭一回拿筆,不知道要如何端着,便只好像用筷子一樣架在手上。

而謝時觀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見他握筆的姿勢不對,便低聲糾正,王爺極少有這樣耐心溫和的時刻。

沈卻有些怔怔然,偏頭悄悄用餘光看殿下的臉,謝時觀注意到他視線,右手覆住他手背:“別走神,看着前頭。”

沈卻連忙轉回去,可心跳卻仍舊震顫不休,王爺要教他習字,這在從前,他是不許的。

一個不識字的啞巴,王爺用的很順手,可一個識字的啞巴,那便未必了。

府裏的幕僚出口成章,就連他的同僚,也是好人家裏挑來的孩子,不說能詩善文,可個個也都是念過書的,沒一個同他這般目不識丁。

說不羨慕,那是假的。

可如今謝時觀卻把着他手,一筆一劃地教他寫下自己名姓。

沈卻不敢再走神,目光灼燙地盯着眼前宣紙,卻聽謝時觀一邊緩緩手動,一邊湊到他耳邊:“西川那邊有位濟世名醫,傳說能夠起死回骸。”

沈卻微微一愣神。

“武安侯還欠着本王人情,”謝時觀緩聲道,“上頭坐鎮的節度使亦是本王舊相識,事發當日,便立即延請了這位醫聖過去,何況他又是沈向之的兒子,他可上着心呢,派過去的人都是他信得過的。”

“沈落死不了。”

這一段話像是安慰,他本來不必給他解釋這些的,只是見着這啞巴為這事傷神,臉上沒一點笑,王爺看着便覺得很心煩。

謝時觀難得的這點溫情,在沈卻聽來,幾乎算得上是哄了。

這殿裏地龍燒得太旺,沈卻今日穿得又嚴實,鼻尖上冒出一點汗,手心也微濕,再被王爺這樣抱着,更覺得難捱。

謝時觀卻像是看不出他窘迫,一手環着他腰,而後又故意貼在他耳邊問:“今日回暖,難得的大晴天,怎麽倒戴起圍領來了?”

沈卻心跳一緊,他本來就拿不穩筆,聽他這般在耳邊低低地念着,耳根都紅了,手上也禁不住地抖了一抖,“翎”字“令”下頭的一點歪了出去,一個字都毀了。

“怎麽拿得好刀,卻握不住筆?”謝時觀笑起來,“笨死了。”

沈卻眼下緊張過頭了,全然沒聽出他後一句話裏藏着一絲難以捉摸的暧昧。

他只是也覺着自己好笨,又悔死了,謝時觀頭一回教他寫字,他竟把王爺的大名寫得這樣難看。

謝時觀卻沒一點生氣的樣子,将那張寫廢的紙揉成團,丢在一邊,再翻開一冊書給他照着抄。

沈卻也好學,王爺指一字,他便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摹寫一字,然後偏頭看一眼謝時觀,求他念一念那字。

謝時觀勾着唇笑,很耐心地教他念。

可寫着念着沈卻忽然發現不對,他雖不認字,可也不傻,這一行字連起來讀,便是:“‘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

這樣又豔又淫的詞,哪裏像一本正經書!

見他猶疑,謝時觀卻笑得更歡了,翻到書封那面,故意放緩語速:“再教你念一念書名,你聽好了,這三個字叫做金、瓶、梅。”

沈卻雖大字不識,可這書他也略有耳聞,這是沈落十一他們夜裏藏在枕頭底下偷偷看的,他瞧他們那樣便懂了,這想必是本淫|書。

如今聽了這裏邊的字句,便更确定了這猜想。

他再度紅了臉,謝時觀從來離經叛道,若是正正經經地教他認字,那反而才奇怪。

沈卻不敢惱,只是将那書輕輕往旁邊一推。

“不樂意練這本?”謝時觀見他動作,還是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再見他點頭,于是便很體貼地給他換了另外一冊。

這冊書上的字沈卻依然看不懂,可他随手翻幾頁,竟就翻出了一張圖,圖上工筆白描,而畫中有兩個男人正解衣倒在花間草野上……不僅姿态淫逸,就連交合之處都畫得無比仔細。

“同是白描,”謝時觀玩笑道,“本王看着這幅倒比吳道子那幅更勝一籌。”

沈卻忙将那冊書蓋上,至于這裏頭是個什麽內容,他是不敢再往下看了。

“怎麽不看了?”他觑着沈卻躲閃的視線,一點點逼近,“不好看麽?”

沈卻連忙搖了搖頭,又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像是惋惜:“這樣好的書,你怎麽不喜歡呢?”

沈卻不忍見他傷心,即便王爺這話裏的傷心只一分真、九分假,他也要硬着頭皮,手語道:“卑職喜歡。”

“當真?”謝時觀微眯一眯眼,這回笑得卻是十分真,“那本王便忍痛割愛,将這些書全送你了,你每日回去溫習兩頁,晨起過來,本王要考你。”

王爺賞賜,他自然當笑,可沈卻卻笑得相當勉強,笑得像哭。

謝時觀說完便站起身,由着沈卻占了他的位置,又立在他身側,盯着那啞巴習字,看他笨拙地握着筆,唇齒微張,看上去有幾分呆、幾分笨。

殿下近來告朝不去,遞進來的奏本子也不看,像是從此兩眼便不聞窗外事了。

他難得清閑下來,可畢竟告的是病假,場面上還是要裝的,畫舫酒樓是不能去了,偏偏他近日又中了這啞巴的毒。

昨夜召了俞空青過去,明明那人生的很合他胃口,可他卻難以動情,心裏總拿他同那小啞巴作比,覺得他處處沒風情,漂亮卻庸俗。

那啞巴寫到一半,忽而又擡起頭、擱下筆,小心翼翼地問他:“殿下,‘落’字要怎麽寫?”

他若識了字,最想的便是給沈落寫一封回信。

謝時觀卻有些不高興了,只是他的不高興從不寫在臉上,只陰陽怪氣說了句:“不知道。”

沈卻疑惑地看着他。

“本王讀書不多,不知道又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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