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被他捉住手的那一瞬間, 沈卻牙關發顫,胃裏翻江倒海, 幾乎立即就要嘔出來。
那兩名阍者見勢不妙, 忙上前抓住姜少雄的肩膀,生拉硬拽地把人往後扯了扯,将人制住了, 才出言詢問沈卻:“大人,這人該怎麽處置?”
怎麽處置?
沈卻恨不得他死, 恨不能他從這世上消失, 一點痕跡都不要留下。
不過這姜少雄混歸混,可到底也是良民身,無故打死了, 也是要吃官司的。挨官司倒也還是其次, 只是沈卻不想因着這個渣滓,無故給王府蒙羞。
倘若叫他的髒血濺在王府大門口, 那是玷辱了門前這清清白白的磚石地。
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姜少雄那雙三角眼裏立即露出了貪鄙的光:“姜官兒,你如今是發達了, 可你別忘了, 再怎麽說, 我也是你親老子,你敢由着他們對我動手動腳的, 我也不叫你好過!”
他敢篤定,沈卻不敢不認他。
這啞巴如今也當上官了,姜少雄雖然大字不識一個, 但他知道, 他們這些當官的都要面子。不肯認父, 又将親生父親扭送至官府,哪一條都夠那些禦史參上一筆了。
哪怕只是為着這個,他也不可能當衆把自己怎麽樣。
沈卻臉色發白,好半晌,才見他擡手比劃了一句什麽。
在外,遠志就是他的口舌,張口便對那兩名阍者道:“我家大人說,放了他。”
兩個門子對視了一眼,雖然有些不太樂意,但還是松開了手。
而那姜少雄則松了松肩膀,面上一副得逞的笑意,沖着那兩個阍者,趾高氣揚地說:“還杵這兒呢,沒見着你們大人已經認了老子了麽?還不快請我進去吃好喝好了伺候舒坦了賠罪?”
這王府迎來送往的都是懂禮識趣的文人僚客、官爺郎君,這兩名阍者就沒見過這樣膽大包天的下三濫,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可礙着這人是沈卻的親爹,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麽。
只沒忍住呸了他一句:“咱們伺候的都是主子貴人,你算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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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清清白白的一個良民,”姜少雄挺直了搖杆,指着那阍者鼻尖,梗着脖子罵,“吃的用的都是地裏長的,你們不過給人看門的犬彘,豬狗不如的下賤胚子,家中老母的**都叫狗給捅爛了,才生下你們這些爛貨……”
他越罵越難聽,眼看着那兩個阍者急了眼,就要舉棍了。
沈卻忙擋在二者之間,虎口貼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少雄半點不覺得自己有錯,火氣沖向他:“怎麽?你老子叫人辱了罵了,你還胳膊肘往外拐,發達了就忘了八端了,你這忤逆不孝的賤犢子。”
他這張髒嘴誰都罵,一開腔便沒人能逃過,連沈卻都疑,他這麽些年,怎麽就沒叫人打死呢?
沈卻讓遠志給那兩名阍者塞了些銀子,說要請他們去吃酒,那兩人見了銀子,臉色這才好看一些。
可就這麽走了,面子上還是挂不住,因此便低聲罵了句“下回別讓我碰上你”,才折身回了府門內去。
姜少雄還有意再追着他們罵,被沈卻攔住了,滿臉嫌惡地手動,大着膽子威脅他。
“你再鬧下去,主子看不慣将我趕出去,到時你一個子也拿不到!”
他是再了解姜少雄不過的人,此番他來認親是假,不過是以為他發達了,管他來要銀子買酒喝。
果不其然,聽見遠志譯的這句話,姜少雄瞪着眼,端的低了聲:“我是你親耶耶,還能害你不成,你這說的什麽話?”
沈卻手上又動了動,遠志忙又替他轉述:“大人說,要請您到醉霄樓去說話。”
醉霄樓乃是京都最大的酒樓,樓中日日都是食客盈門、座無虛席的盛大景象,新春節日裏,更是一座難求,若非有品階有身份的人,就是帶着大把的銀子去,也求不到一個席座。
姜少雄并非外鄉人,自然聽說過那醉霄樓是個怎樣的好去處,因此并不加猶豫,點頭就應下了:“行啊。”
應完他樂呵呵地笑起來,伸手很不見外地拍了拍沈卻的肩膀:“老子是沒白養你那幾年,還知道要請你耶耶吃頓好的,那醉霄樓裏的酒水也不知是個啥滋味,今個兒也叫我品上一品。”
那只手剛搭上來,沈卻就下意識想躲,一偏頭,又瞧見他指甲縫裏的黑泥,緊接着,他身上那已經幹涸的那點零星酒氣飄到他鼻尖,酸腐的豆腐一般臭,沈卻幾乎是咬着舌頭,才沒當着他的面吐出來。
他一把拉開姜少雄的手,皺眉道:“別碰我!”
這回是唇語,不必遠志解釋,姜少雄也能看懂。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切”了一聲,嘴裏還是反複念叨着那兩句話:“喲,當官了是了不得了,敢沖老子爹叫喚了?你可別忘了自己的根兒,不過草窩裏下出來的蛋,旁人喊你聲大人,你還真把自己當爺了,窮講究!”
沈卻沒理會他,他自己罵上兩句,便就偃旗息鼓了。
走上道了,沈卻才發現他其實還帶了個人來,方才姜少雄在門前鬧的時候,她就縮在附近的小巷裏躲着。
這女人看上去約莫三四十的光景,頭上系一條青黑色的頭巾,面上粉黛未施,發烏的唇上有幾道細小的裂痕。
姜少雄拉扯着将她帶過來時,她始終怯怯的,目光只敢悄悄地在沈卻身上沾一沾,他粗手粗腳地将她推上前,介紹道:“官兒,這是阿爺娶的續弦,也是你後娘。”
沈卻連多看他們一眼都不肯,姜少雄便伸手去推那女人:“啞巴了?這是我姜少雄的親兒子,你不知道要叫一聲?”
被他兇了,那女人才怯怯地上前一步,輕聲喊他:“官、官兒。”
女人喚完了,他又去扯沈卻的袖子:“你阿娘喚你呢,懂不懂規矩,說不出話,應個聲也不會了?出去幾年當上官了,見着爺娘都不知道喊了?”
沈卻權當沒聽見,任由他指着自己鼻子罵,到底才相認,姜少雄又有些忌憚他如今的身份,因此才罵兩句便又住了嘴。
醉霄樓就在隔壁坊,走兩步便到了。
進了門,沈卻讓遠志開口向那掌櫃要了樓上一套雅間,這酒樓裏鬧騰,四下都是舞樂鑼鼓聲,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
姜少雄這輩子就沒到過這麽好的地兒,進了酒樓,四處張望還不夠,時不時還要上手摸一摸那些沿途見到的擺件,嘴裏“啧啧啧”地感嘆個不停。
四人才入席,姜少雄便不顧身旁女人阻攔,拿着食單沖那給他們引路的小厮道:“喂,先給我上兩鬥你們酒樓裏最好的酒!”
那小厮看看他,打量他一身破舊的褚紙裘,袖口磨破了,又髒又短,而後又看了看那始終一言不發的沈卻,弱弱地提醒:“這位貴客,咱們樓裏最好的酒,一鬥可要十千錢哪。”
姜少雄先是微微一愣,像是叫這價格驚到了,不過他看一眼沈卻,旋即就伸手一拍桌案:“十千錢又如何?個小崽種,還看不起人了,看見老子對面這位爺沒有?這是我親兒子,雁王府裏當官的,王爺最器重的人,敢叫他不高興了,你們酒樓明日就得關門!”
那小厮面露難色,任誰聽着這話,想必都不會好受。
好在遠志也機靈,不必沈卻比劃,他便先一步将那小厮拉到廂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低低地:“他這兒有毛病,出門前叫狗咬了,權當那是狗吠,你盡管上便是了,我家大人付得起酒錢。”
那小厮聽了這話,這才悶悶地走了。
與此同時,廂房內。
見人出去了,姜少雄忽地往前一傾身子,笑眯眯地靠到沈卻面前,悄悄同他道:“這京都裏的大酒樓是份兒,兩鬥酒的價錢,都夠你阿爺半年的買酒錢了,這是金磚銀錠釀出來的酒麽,敢叫這個價,啧啧啧。”
沈卻聽見他的聲音,便覺得萬分惡心,頭也不擡,只朝他低低地一比劃。
遠志:“大人問你,你是如何找來的?”
他在王府十餘年,也不見他來尋,怎麽如今他脫了奴籍,當了個挂職小官,他便聞訊趕來了,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
正說着,方才那小厮又折了回來,手裏捧着食盤,身後随着個侍菜的女奴,先上了兩盅酒同幾盤小菜,那女奴要留下侍酒,被沈卻一揚手辭退了。
“趕她走作甚?”姜少雄吃着酒,忍不住咂了咂嘴,贊嘆了幾句這酒釀得妙,而後又道,“那小娘子長得多俊哪,小手蔥白蔥白的,衣襟裏頭的兔子想必也白嫩。”
說到這裏他斜了沈卻一眼,不耐地:“啧,銀子都使出去了,連人手都沒摸着,多可惜啊,傻子都不及你蠢。”
他東拉西扯的,就是不肯答話,沈卻耐着性子,只好又叫遠志問了他一遍。
姜少雄不緊不慢地飲下了小半盅酒,這才慢悠悠地答:“我同你父子連心,想找你還不容易麽?這不,年關剛過,想着你離家多年,你阿爺我白日裏念你,夢裏也念你,這便同你阿娘一道來了。”
“這京都就這麽丁點大,哪個府上有個啞奴,張嘴一打聽,不就知道了?”
他說話颠三倒四的,又說父子連心,又道是找人打聽來的,沈卻忍着一口氣,又問:“你找我做什麽?”
“你若真的疼我,十四年前就不該将我賣出去,銀子你也收了,我早不姓姜了,沒有你這個阿爺。”
他手上動得飛快,又帶着氣,有些語句不是他慣常用的話,因此遠志譯的也很艱難,只能道出個八九不離十的意思來。
姜少雄把着酒杯,也不急,反問他道:“百善孝為先,這麽多年,老子就生了你這一個兒子,我來找你要什麽,你不清楚嗎?”
“你阿爺我如今也過了天命之年,鬓發都白了大半了,”說着他瞥向身邊的女人,“這賤蹄子跟了我快十年,連個丫頭片子都生不下來。”
見她那副怯怯的樣子,姜少雄就來氣,擡起腿就往她腰上蹬了一腳,女人沒穩住,整個人跌在了地上。
姜少雄像是做慣了這樣的事,扯掉她青黑頭巾,拽着她頭發,只聽得那女人一聲痛呼,緊接着便又是姜少雄的辱罵:“瞪什麽瞪,下賤胚子,家裏養的母雞都會下蛋,你吃了老子那麽多糧食,連半顆蛋都沒下過,老子還不計前嫌地帶你出來跟着老子享福,你竟還敢瞪老子……”
就在此時,一直寒着臉的沈卻忽然拍案而起,上前幾步,憤怒地扯住了他的衣領。
姜少雄猝不及防的,被他扯痛,大喊一句:“你瘋了?!”
沈卻雙眼猩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獰視着他。
這女人不是他阿娘,可卻讓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阿娘來。
他仿若踏碎了湖面薄冰,又墜進了那深淵泥沼一般的回憶裏去,女人壓抑着的同呼聲,如同千萬把又薄又利的刀子,一寸寸地片開他身上的血肉。
曾經他只是稚子孩童,哀求與讨饒往往只能讨得更重的打,那時他逃不掉,所以只能受着。
可如今他已經長大了,甚至比眼前這個男人還要高一寸,十數年如一日的苦練,讓他只需一個招式,便能輕而易舉地将眼前這個男人掀翻在地。
他不該再怕了,沈卻告訴自己。
觑見他眼中殺意,姜少雄不禁有些腿軟,可見着那拳頭遲遲沒往他臉上掄來,他頓時又有了些許底氣:“你膽子不小,我是你老子,你敢打我?有種你打,往死裏打,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就是爬也要爬去官府告你!”
沈卻無動于衷,只冷眼看着他。
說着姜少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面上再度透出幾分猙獰來:“對了,我怎麽忘了,姜官兒,他們知道你其實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音量不大,幾乎只有在他近前的沈卻能聽得清。
沈卻稍稍一怔,目光變得恍惚。
“你為妖孽,生而不祥,”姜少雄見他發怔,便知道自己如今依然能夠拿捏住他,因此他腿也不軟了,支起腰板道,“假若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是個什麽樣的怪物,你說他會把你綁上絞架,還是拿你浸燈油,當個天燈點了?”
他冷冷地笑着,給了沈卻幾刻思量的時間。
“當初若不是你阿娘執意要留你,藏着掖着不許村裏人知道,你早讓他們祭了河伯了,你能有今日,全得謝謝你阿爺我,我發了善留你一條賤命,又将你賣進王府,否則怎麽會有你今日?”
聽到這裏,沈卻終于松了手,誰知那姜少雄才剛解困,便飛起一腳踹在他小腹上。
沈卻今日本就精神不濟,一時竟沒躲開,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腳,抱着肚子幹嘔起來,今晨到現在,他滴水未進,嘔了半天,只吐出點酸水來。
遠志還未曾見識過如此景象,忙上前拿自己的帕子替沈卻擦了擦唇角。
沈卻兩眼發白,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動作了,卻見那姜少雄又回了席,直接端起酒盅來喝,酣暢地将那盅酒飲了個幹淨,過足了酒瘾,姜少雄長嘆一聲。
方才沈卻抓住他衣領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慌了,從前從來只有他打他嘴巴子的份,如今他竟敢爬到自己頭上來。
他為父,他是子,他給他一條命,無論打他罵他,那都是他姜官兒該受的,他怎麽敢反抗他?
但事實證明,他姜少雄依舊是他姜官兒的老子,他手握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想認,也由不得他不認!
“我只要銀子,”他把那盞喝空了的酒重重往桌上一摔,當的一聲響,“只要銀子給足了,我保證以後都不會再來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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