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沈落一邊翻身上了岸, 一邊擰着眉問那還沉在舟楫上的遠志:“他真這麽說的?”

遠志點點頭,有些猶豫, 觑着沈落愈發難看的面色, 唯恐他下一刻便要一腳将自己踹進水裏去:“小奴、奴不過跟了大人些許日子,興許譯錯了也是可能的。”

沈落冷哼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幾步遠, 又想起十一說,沈卻是拿這崽子當小弟養的, 若是丢了, 他指定要傷心死,因此只好又折回來,一把将那短腿的小崽子提上了岸。

“外府裏多少踏實肯幹的家丁他不要, 偏選了你, ”沈落這會兒有氣無處發,便只好拿遠志做出氣筒, “毛都沒長齊的小毛崽子, 路都走不穩當,能指望得上什麽?”

遠志被他拎拽着往前幾步,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 聽他這樣說, 心裏不免有幾分不服氣,低低地嘟囔一句:“我走得可穩當, 我還能跑呢……”

走在前邊的沈落卻沒理他,愁眉蹙額的,一副郁悶姿态。

阿卻……究竟叫那姜少雄捏住了什麽把柄?沈落猜不出來, 可他心裏卻隐隐有種直覺, 這事兒絕對非同小可。

他同阿卻十數年的交情, 也從未聽他透露過一言半句的,有什麽事,會是沈卻那個混賬親爹知道,而他卻不知道的?

沈落人才到蘭苼院外,便瞧見院門裏立着個人,身上披一件素白鶴氅,倚在門邊望着他,身子單薄得像一把雪。

沈落一路上心裏頭積壓的那點氣頓時消了大半,走過去替他攏了攏那鶴氅:“站在這院裏做什麽?春日裏風急,才剛好點,一會兒又叫這風給吹倒了。”

他一邊說,一邊攏着人往屋裏去。

屋裏炭火将熄,沈落又往裏頭丢了幾塊炭:“這會兒乍暖還寒的,比冬日裏還要冷幾分,炭火你也別省着,若是不夠使,我那還儲着一堆呢,你遣那小奴去哥房裏要便是。”

沈卻端詳着他臉色,而後目光又落在了他心口上,他聽十一說,沈落這兒叫人捅了一刀,這一刀離心髒只半寸之遙,差一點便要了他的命。

沈落瞥見他目光,忙道:“哥沒事,小傷,那刀子才不過堪堪擠進去一個尖兒,能有什麽事兒?你別叫他們那些人給唬着了,都是口耳相傳,給說誇張了。”

“再說了,哥底子也好,年輕着呢,回程路上歇養着,早将養好了,”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語氣裏幾分責備的意味,“倒是你,這般病病歪歪的,師父要請大夫來看看,你還不肯。多有能耐啊沈卻,也不知是什麽引起的熱症,這回好了,下回只怕要發作得更厲害。”

沈卻并不是同他想的那般,是諱疾忌醫,他是怕叫那大夫把脈診出了什麽端倪,才一直不肯讓人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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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話他不好解釋,因此只能手語道:“想是春日乍暖,薄了衣裳,才叫風邪侵了體,吃了藥發了汗便好了,不必興師動衆地勞煩大夫來。”

沈落忍不住嘆了口氣,他這位師弟什麽都好,可就是倔,而且倔極了,從小如是,死活不肯見大夫,無論如何威逼利誘,他就是不肯聽。

師兄弟倒很有默契,都不提起方才的事兒,沈落是在等他開口,可沈卻卻是在等他問起。

終于,半晌寒暄過後,沈落還是忍不住說了:“阿卻,你老實同哥說,你究竟叫那鼠狗……”

想起這人到底是沈卻生父,話到嘴邊,沈落還是改了措辭:“叫那姜少雄拿住了什麽把柄?你一向老實聽話,究竟是犯了什麽事兒,要這般遮掩?”

沈卻哪裏敢答,垂着頭不肯應。

沈落瞧見他這般反應,心頓時便涼了半截,腦子裏浮現出幾個不可能的念頭,追問道:“是不是同哪家娘子有了情?你不是那樣輕挑的人,如今也脫了籍,有了官銜,什麽樣的姑娘配不得?你只管說,哥定去給你辦妥。”

沈卻搖了搖頭。

“是妓子小唱?”沈落頓了頓,而後才道,“你若當真看上了,也得叫哥和師父去相看相看,若是個正經的,收了做妾也不是不行。”

沈卻還是搖頭,哀哀地一擡眼,手語道:“不是那些。”

“那是什麽?”沈落都要急瘋了,帶着木椅子挪上前半步,“不管什麽事,你同哥說,哥總有法子的,你不要自己一個人瞎扛。”

“再說了,那姜少雄是個什麽人?你不要犯傻,還念着什麽血脈親情,哥說句難聽話,他就是個潑皮無賴、豬狗畜生,他若真疼你,怎會将你賣到人牙子手裏去?”

沈卻咬着牙,可最終卻還是只有一句話:“我不能說。”

若不是見他還病着,沈落都想拿棍子揍他了,他是真為他着急,見他被那無賴糾纏,他肝火燒得比誰都旺,偏這傻啞巴還半句實話都不肯向他吐露。

他也是真拿自己當沈卻的長輩來看,總覺着眼前人是個在外頭受了人欺負的小弟,可問他欺負他的人是誰,身上的傷是怎麽弄的,他又一句話也不肯說。

沈卻這種态度,讓他感覺到了一種濃濃的不信任感,好像那些自以為是的親近和情誼,都不過是他在自作多情。

“好,你不說,”沈落火氣一下就燒上來了,腦子一亂,便說了句氣話,“你就任着他絞纏,由着他騙你的銀子,流水一樣地撒出去,我是管不了你了,往後有苦你都自己受着!”

沈卻知道他說的是氣話,可見他惱怒,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悄沒生息地搭在了他手背上。

“別碰我!”沈落如今正在氣頭上,重重抖開他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身上刀傷還未好全,又這樣一通喊,扯着了傷口,疼得他眼冒金星。

沈卻慌極了,忙起身虛虛護住他,眼裏都是擔憂和急迫。

這事兒他本就沒想讓任何人管,更沒想叫沈落知道,他摻和到這事兒裏,沈卻攔不住,可他卻不能叫他摻和得更深了。

沈落好半晌才緩過來一口氣,擡頭瞧見沈卻那一臉煞白,還有那雙惶急的眼,氣他歸氣他,可到底還是控制不住那幾分心疼。

“你啊,”他嘆一口氣,“你不肯和哥說,哥也不能逼你,只是倘若有用得着哥的地方,你一定要和哥提,知不知道?”

沈卻連忙點頭。

沈落其實方才氣極了,便想摔門而去的,想着不如就放手不管了,叫這傻啞巴在姜少雄身上吃吃苦頭,可眼看他都難受成這樣了,沈落實在狠不下心腸,再在這上頭添把火。

他嘴上說着自己不管了,可轉過身,便又悄悄去了沈向之那兒。

可沈向之眼下人卻不在,他問了幾個同僚,說是見沈指揮到王爺殿裏去了。

沈落原想着就在他屋裏等上一會兒,可又怕遲了,這事兒會更嚴重,因此不等他下值,便急匆匆地趕過去了。

現下這個時辰,殿下該是還在午憩,沈落不許婢子通傳,只說要找沈向之出來說兩句話。

沈向之像是早料到他會來,在廊檐下尋了一處地兒坐着,不等沈落開口,他便先問了句:“你身上那傷如何了?”

“早好了,”沈落急急地開口,“我這傷不打緊,阿卻他……”

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雁王殿下從來是陰晴不定的,他這會子連那所謂“秘密”的半點輪廓都沒探出來,倘叫謝時觀知道了,也不知會不會要了沈卻的命。

“阿卻那事,您也知道,他不許旁人管,可我卻不能真的袖手旁觀,”沈落壓着嗓音,“他是個木頭呆子,許多事不懂得變通,阿爺,旁人可以不管他,可咱們不行。”

沈向之靜靜聽他說完,而後問:“你打算要怎麽管?”

沈落忖了忖,而後道:“找幾個人,将他綁了,丢回鄉裏去,再買通守城的将士,不許他們放此人進城……”

說到這裏他又覺得不妥,姜少雄入不得京,他還能叫旁的人傳話,那不知所謂的“秘密”,就永遠還是懸在沈卻頭上的一把刀。

他頓了頓,眼裏忽然透出幾分陰狠來:“放他回去,終究是個隐患,倒不如一口氣,叫他再也開不了口。”

沈向之稍怔,像是沒想到他會為了沈卻,做到這個地步。

“那日他來王府門口鬧事,許多人都見着了,就憑你,有把握叫他悄沒生息地從世上消失嗎?”沈向之反問,“如若沒把握,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

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不必再往下說,沈落也明白他的意思。

姜少雄是良民,這京都裏多少雙眼睛都盯着雁王府,就等着他們犯錯呢,他這事做得幹淨倒好,可如若叫缪黨一系捉住了半分錯處,來日都有可能東窗事發。

“我沒把握,”沈落低低地,“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阿卻走向死路。”

“我此番來求您,也是想您能給我支個招,我也不敢為了私怨,沒得叫殿下落人一分口舌,”沈落面上發苦,“且那人到底是阿卻的生父,不管有沒有情誼在,這人都不好由我來解決。”

見他并不要莽撞行事,沈向之這才同他說了實話,沒頭沒尾地來了句:“阿卻這事兒,殿下早就知道了。”

沈落愣了一愣。

沈向之:“打從那姜少雄來的那一日,這事兒便傳到了王爺耳邊,殿下只是懶得管,卻并非不會插手。”

他頓一頓,而後附到沈落耳邊:“等一會兒殿下醒了,你去跪着求一求,把事态再說得嚴重些,說不準殿下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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