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二月初七, 雁王誕辰。

殿下不過弱冠之年,一個誕日, 總不好當成壽辰來過, 因此只邀了幾個熟人,在府內吃吃酒,叫那養着的一衆幕僚咬文嚼字地說幾句話酸話, 這便夠了。

這一大清晨,送來的賀禮便堆滿了整個前廳, 京官文人們來的來, 就是沒受邀的,也都備了份禮差管家送來。

謝時觀倒是不挑,送來的那些東西他看也不看一眼, 便叫沈向之照單全收了。

這禮單才宣讀到一般, 沈落忽然進廳來,朝着謝時觀福一福身子, 張嘴先道一聲:“殿下生辰吉樂。”

“早到的賓客們已挪到了偏廳去候着, 眼下正由僚客們作陪,”沈落公事公辦道, “宴席也已置備大半, 再過半個時辰, 便可開宴了。”

禀報完這些,他才又低聲:“還有一事, 方才國舅爺府上的管家親自送了份禮來,您看是領他進來,還是……”

逐出去?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一展折扇, 又百無聊賴地動了動手腕:“既有客來, 不迎見, 反倒顯得本王小器——領他進來便是。”

打發走了沈落,他又偏頭問身側念禮單的沈向之:“阿卻呢?怎麽不見他?”

沈向之忙答:“沈卻今日身體不适,校場練劍時,屬下見他臉色不好,便叫他先回去歇一歇。”

謝時觀“啧”一聲:“他近來是愈發嬌氣了,動不動就要告假,人比那未出閣的娘子還嬌,往後還怎麽伺候人?”

他這語氣裏幾分佯嗔薄怒,眼角也帶着些許弧度,顯然不是真惱。

“去,”王爺擡膝,扇尾點了個正在搬擡賀禮的家仆,“去蘭苼院裏把沈卻叫來,本王的生辰,他倒躲在榻上好睡。”

那仆丁領了命,立即便往蘭苼院的方向去了。

家仆到的時候,沈卻早已經穿戴齊整了,他近來狀态确實不佳,這會兒天漸暖起來了,可他卻愈發嗜睡,食欲也不振,往往才吃了粥飯,轉頭就給吐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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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敢去找大夫看,沈落偶然撞見了,擔憂地問了他幾句,沈卻便只好推說是自己吃錯了東西。

可沈卻心裏卻隐隐覺着有幾分不對,他如今就是睡足了覺,整個人也有氣無力的,早起時總要暈上一會兒,連胸口也微微有些發脹。

總而言之,哪裏都很奇怪。

他心裏不免有一點怕,怕是他總和那姓林的糾纏,那人又總把東西弄進他肚子裏,他常聽人說,陰陽調和,可他卻是個不陰不陽的,如此胡鬧下去,他會不會變成個女人?

緊接着,他又有些疑心自己是得了什麽痼症,前些年府上有個飼馬的家仆,人才不過二十又七,身子一向康健,連風寒也沒有過。

可那年歲末,忽然就倒了,沈落同他有幾分交情,便自掏腰包,延請了位大夫來,那大夫診斷一番後,便道:“他這是毒根深藏,穿孔透裏,乃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了。”

果不其然,沒過半月,那家仆便歸了西。

“大人,”眼前那家仆等的急了,生怕晚些過去,便要受責,因此低聲催促道,“您快随小人去吧,若是去晚了,殿下那邊小人着實不好交代。”

沈卻一颔首,擡手想對他說些什麽,可又想起尋常家仆看不懂他手語,因此便只啓唇,無聲道一句:“稍候。”

他俯身從箱匣裏取出一只錦袋,而後便匆匆往袖裏一塞,旋即緊随着那仆丁出了門去。

那錦袋正面繡的是白鷺立雪,背面則是池中躍金鯉,都是他自己繪的圖樣,點燈熬油地繡了半月才做好的,因着是送給王爺的東西,他一針一線都不敢錯。

而錦袋裏則裝了個木雕,是只展翅高飛的雁,算不上多精細的手工,可也是沈卻偷偷備了好久的,為此他手指上不知多了幾道口子,某只指腹到現在都還留着道白痕。

送這只鴻雁高飛,是願殿下展翼,沈卻在心裏默默,願他身無負累、劈風斬浪、風行萬裏。

沈卻到時,那國舅府的管家也捧着禮匣,低眉躬腰入堂來。

“王爺千歲,”那管家高聲,“這是國舅大人給殿下備的禮,附一句話,大人說,‘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注】

謝時觀眉眼一彎,接上後一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你家國舅大人,連句生辰賀詞也道不出,還需借着前人的文章來陰陽怪氣。”

那管家“撲通”就跪下了:“奴只是來傳話的,不識此話意思。”

這句話單拎出來,也能算是句賀詞,可要從缪宗平口中吐出來,那必定就不是什麽好話了。

缪宗平敢叫這管家來傳話,也不過是揣度着謝時觀不好在誕辰宴上發作,為難他一個傳話的小小管家,若是傳出去了,倒顯得謝時觀小器。

謝時觀不怒反笑:“跪着做什麽?你替國舅爺來送禮,本王該擡舉着你才是。”

他不嗔不怒,反倒惹得這管家更加膽戰心驚,身上冷汗如雨,連那禮匣都要端不穩了:“小人萬不敢擔。”

“把那禮匣開了,”謝時觀垂目,要笑不笑地盯着他那發顫的手指,“叫本王瞧瞧,國舅爺究竟獻了件什麽寶貝來。”

下頭那人戰戰兢兢地将那鑲明珠、嵌紅玉的禮匣打開來,只見裏頭歪歪地躺着一塊玉佩,做工倒是精巧,只是那玉用的是廉價的岫玉,玉身上夾絮帶髒,是極次的品相。

玉佩、玉佩,自然是來配人的,缪宗平送他一塊這樣的玉,是明晃晃地在諷刺他出身卑賤,只配得這樣廉價的玉石。

謝時觀仍笑着,丹鳳眼微彎,像汪着一片脈脈癡情。

可下一刻,他便一腳踹翻了這人手中禮匣,精致木匣同那塊玉佩一同飛出去,在一丈開外摔了個粉碎。

“啊,”謝時觀低笑一聲,“怎麽辦?國舅爺精心備下的賀禮叫你給摔碎了。”

那管家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發作,半個身子塌下去,頭重重磕在地上,很悶的一聲響。

“殿下恕罪,是小人一時不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上首這人是手眼通天的攝政王,他根本不敢辯,只能含冤認了。

“一時不慎?”謝時觀笑起來,手中烏木折扇“唰”一聲收緊,“本王還以為你是瞧不上國舅爺的禮,故意拿不穩呢。”

“小人不敢,”那管家顫聲道,“就是再借小人一萬個膽,小人也不敢吶殿下……”

謝時觀收起目光,低低地:“可惜了那塊寶玉,本王聽人說,天宮裏的仙人能‘吮玉液兮止渴’【注】,可見這玉可驅魔辟邪、延年益壽,乃上上佳肴,那玉碎了也可惜,不如賞你了。”

那管家怔楞半晌,而後才領會了雁王的意思。

可為了保命,他也顧不得許多了,頂着雁王的視線,連滾帶爬地挪過去,犬兒一般俯下身子低着頭,去舔食那地面上的碎玉碴,連那幾塊頗為尖銳的碎塊,他也拼了命地往肚裏咽。

吞到一半,不知是不是讓那碎碴噎着了,那管家面容猙獰,手掌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再下一刻,他一口氣順下去了,可身下卻淅淅瀝瀝的,濕了一大片,不知是因為死裏逃生一場,整個人都洩了氣,還是真被吓得狠了,這管家竟然一下控制不住,在這麽多人面前尿了褲子。

“擡下去吧。”謝時觀的語氣冷淡,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眉頭稍蹙,像是看見了什麽極惡心的穢物。

他起身,吩咐沈向之:“一會兒讓人把那幾塊地磚敲了,再買新的換上,這樣好的禦窯金磚,叫他這一泡狗尿毀了,晦氣。”

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又道:“這補地磚的錢王府不出,待會兒叫沈落帶幾個人,把那狗奴送回去,順帶着向國舅爺讨地磚錢。”

“就在大門口鬧,鬧得越大越好。”雁王笑起來,面上露出幾分孩子氣的頑劣來。

他可不怕落人話柄,總要先叫自己舒坦了才好,什麽小器不小器,誰要在背後嚼他的舌根,叫人割了那人舌頭便是。

而在旁目睹了這一切的沈卻則悄沒生息地捏緊了袖中的木雕,這小玩意比那塊岫玉還要不值一文。

只是要送給謝時觀的賀禮,非上千上萬兩銀子的寶貝,他是瞧不上眼的。

哪怕是百兩的禮,沈卻如今也湊不出來,買的廉價了,他又覺得配不上王爺,拿不出手,因此這才腦子一熱,想着自己做些東西。

可這會兒不知怎麽了,袖中他那花了整整一月悄悄準備的賀禮,他只覺得分外寒酸,幾次鼓足勇氣,都沒敢從袖中取出。

謝時觀這才注意到他,淡淡然掃一眼他身段,手掌若有似無地在他後腰上貼了一下,幾乎只是轉瞬的事,王爺便已經收回了手。

“唔……”他腳下微頓,偏頭看向沈卻,“胖了些?”

沈卻被他盯得頭皮發麻,他近日裏寝食難安,身子也一直不大爽利,怎麽可能還胖了?

就聽殿下輕笑一聲,揶揄道:“讓你時常躲懶,三天兩頭地告了校場晨訓的假,再這般懶鈍下去,只怕連你也要發福了。”

聽見這個,沈卻也羞愧起來,他心裏一直就揣着這事兒呢,回回告假,回回他心裏都不踏實,這會兒讓謝時觀一句話給點破了,他簡直都要無地自容了。

他也不辯解,跟在謝時觀身後,等殿下再度止住腳步,他才上前,懇切而真誠地:“卑職往後再不了。”

“再不什麽?”謝時觀問。

“再不告假。”沈卻低低地答。

王爺笑起來,方才還有些不虞,這回兒看他低垂眉眼,那副認真姿态,心裏頭那點氣莫名就煙消雲散了。

他難得肯開口解釋:“本王竟忘了你是個呆子,一句玩笑話,放心上做什麽?身子才要緊,病了就歇着,逞什麽強?”

王爺心情好時,那雙狹長鳳眼便愈發顯得含情脈脈,琥珀金色的眼瞳中甚至能映透出自己的影像,勾的沈卻恍惚了半刻。

只是很快他便清醒了過來。

謝時觀那雙眼瞳清澈地能映出所有人,可這世間卻無人能走進他的心。

如他這般的卑賤身,連妄想也不配有,他該清醒,不該起貪念。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詩經·唐風》中的《山有樞》

意思是: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樂器?且用它來尋歡喜,且用它來度時日。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得意進你室。

注2:出自王逸《九思·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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