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小皇帝賞下來的東西的确不少, 既說了要沈卻親力親為,他也不敢假手于人, 只好一件接一件地來回搬。

好在外廳離這正堂大廳并不算太遠, 箱奁中又多是些畫卷绫羅,并不算重。

只是沈卻近日狀态反常,又這般颠來跑去地搬擡箱匣, 腹中惡心感愈發強烈,到最後幾箱珠寶金銀時, 沈卻幾乎是咬着牙運過去的。

這會兒只要是長了眼的, 便都能瞧出他臉色難看了。

“才擡了這些東西,”小皇帝上下打量了沈卻一眼,看起來也頗有些意外, “怎麽就虛成這樣了?皇叔——你府上的親衛, 難不成都是當嬌娘來養的麽?”

謝時觀聞言也瞥了眼那啞巴,尋常這樣的差事, 就是再翻上幾倍, 沈卻也都能辦的很好,想必今日這是真難受了。

“回院歇着吧, ”謝時觀淡淡然發話, “讓院裏那小奴去請位大夫來, 開幾劑溫補的藥方子吃一吃。”

小皇帝聞言卻看向他:“一介下人,皇叔倒很上心。”

謝時觀總不好說他這是讓自己給折騰壞了, 可開口時他卻也理直,坦蕩蕩地:“這府中親衛都是我親自遴選的,上心也是該的。再說, 他這是叫國舅爺在獄中打壞了身子, 如今落下了病根, 身子難免虛些,也并非是他矯作。”

聽了這話,小皇帝立時便沒了聲,這事兒他心裏也有愧,不過并非是因為沈卻無緣無故地在獄裏挨的那一頓,這卑賤之人命如草芥,就是死了都算不得什麽。

可壞就壞在這啞巴乃雁王心腹臂膀,又到底是他舅父先撩起的火,謝時觀冷了他兩月,他心裏便愧悔了兩月。

于是他也不再糾纏,對那啞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着他走了。

君臣二人說了會兒話,席間忽而又有人上前來祝酒,謝時觀一掀眼皮,看見了那笑眼盈盈的俞空青。

他今日裝扮得甚為素淨,面上粉黛未施,整個人白得很幹淨,卻分毫不奪目,溫溫潤潤的一個俊秀郎君。

小皇帝多看了他幾眼,而後才像是終于認出他來了似的:“你是……”

“學生乃四歲前探花郎,俞空青,”他一副急于表現的模樣,“師從滿太傅,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福再睹龍顏,心中激奮,若有失态,還請陛下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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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四年了,”小皇帝話語裏幾分感慨,“朕記得你,寫得一手好文章,人也俊秀。”

“陛下過譽,”他滿臉的謙虛,頭微低,不卑不亢道,“學生才識淺薄,不過作得庸常文章,枉為太傅門生,亦不及陛下半分才情。”

小皇帝偏頭看向謝時觀:“這般好的為官之材料,怎叫皇叔藏在府裏做了僚客?”

他仿佛忘了當初是自己看不上他,故意不給他官做,要他在京都驿館裏虛耗年華。

謝時觀一邊吃酒,一邊看着這兩人一唱一和,覺得頗為有趣,他開口,似笑非笑:“哪裏是藏着了,明珠就擺在那明面上,意之看不清罷了。”

“叫明珠蒙塵,是朕之過,”謝意之接口道,“不如皇叔忍痛割愛,讓空青到朕身邊做個翰林院修撰,如此也不算辱沒了人才。”

謝時觀但笑不語,只是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俞空青身上,幾分耐人尋味的揶揄。

宴席将散,正是黃昏時刻,天色将暗未暗,黛色遠山托承着一層橘金的光暈,綿延了一片的落日餘晖。

謝時觀命人在正門大院裏放了幾發焰火,恭送賓客出府。

旁人紛紛仰頭去看焰火,而沈向之卻逆着人流,步入廊檐,緩緩走到俞空青面前,而後冷冷給了他一眼:“殿下請你過去。”

俞空青心裏一緊,忙跟上他,低低地問:“不知王爺着急尋空青何事,沈指揮可否指點一二句?”

沈向之頭也不回,只公事公辦道:“郎君去了便知。”

俞空青立時緊張起來,再次踏入雁王寝殿,他早沒了以往的希冀與憧憬,只有止不住的恐懼與心慌。

殿內,謝時觀正背着手,手中一把展開的烏金折扇,一身朱紅吉服,發頂上冠玉窮極工巧,不斂華韻,如是張揚,直身立在窗邊,一眼望去,當真是位舉世無雙的人物。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融凡俗的背影,卻無端叫俞空青感到心顫。

俞空青不敢吭聲,但那人卻一收折扇,而後緩緩轉身,前者腿一軟,慌忙跪下去:“殿、殿下……”

“來了?”謝時觀一低眸,笑盈盈地看着他。

“是,”他不敢正視,因此便只得低頭看着謝時觀足上那雙皂靴,低低應聲,“不知殿下找空青何事?”

王爺也不同他攀扯,開門見山道:“你啊,是什麽時候攀上的謝楓呢?”

謝楓乃天子大名,臣民們便是私下裏,也不敢這般稱呼,因此俞空青愣了好半晌,才終于意識到王爺說的是誰。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俞空青咬着牙,一拜首,“空青哪有那般本領,就是有,也絕沒有這般膽量,殿下,空青冤枉!”

“冤枉?”謝時觀大抵是覺得好笑,上前一步,逼到他跟前,“謝楓的心思從不在朝政上,朝中在任官員的名字他都未必認得清,又怎會認得你?”

俞空青心跳如擂,還欲狡辯:“空青不知,興許是陛下無意中留了心,認得空青這張臉也未必……”

謝時觀冷冷一笑,話音卻溫和:“這樣啊。”

可他話音剛落,那只皂靴便忽地擡起,一腳壓在俞空青臉上,後者身子一歪,整個人便摔在了地上。

他眼裏頓時便蓄滿了屈辱的淚,半邊雪白面頰上,布滿了鞋印。

二十七歲那年他便中了探花,春風得意馬蹄疾,可謂風光無限,随後入得雁王府邸做幕僚,雖然棋差一着,可也是旁人追着捧着的。

他是文人,是頭甲第三,杏林折花,何等榮耀,憑何卻叫這些人這般羞辱,他不甘心!

“初春正月裏,某日夤夜,有個從鄉裏來的田舍漢,在畫舫中暢樂時,不小心栽進湖水裏,淹死了,”謝時觀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那人叫姜少雄,你識得嗎?”

俞空青眼睫微顫,這事兒分明都已經過去月餘了,謝時觀突然提起,叫他很不知所措。

“怎麽不說話?”王爺又問。

他目光躲閃,低聲答:“不、不認識,空青安分守己,從來只在府中待着,哪裏會結識這樣的田舍農漢?”

謝時觀笑一笑,把玩似地念起“安分守己”這四字,而後又開口反問:“你知不知道,那田舍漢進京時還帶了位妻室。”

“她說啊,差人來告知姜官兒去向的那人,乃是王府中的一位大人,丈夫與其交會時,她遠遠地瞧了眼,說那人面如冠玉,穿青色,腰間佩一塊竹青綠玉。”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緩緩落在了俞空青腰間那塊佩玉上,一聲輕嘆:“好蠢吶,空青。”

俞空青知道自己再辯不得,手腳皆癱軟下去,整個人發起抖來。

“是,”他幹脆認下了,“是我差人去找的姜少雄,我就是不想要沈卻好過。”

他恨死沈卻了。

四年前,他還只不過是個低賤的奴,在俞空青心裏,王爺罰他,那是因為他權勢遮天,他的品階比他高,要責要罰,那都是理所當然的。

可沈卻那時還只是個奴,他憑什麽?

那日針刑之仇,是他這輩子最深的恥辱。

不過若非安奉德那些日子常來王府遞送奏章,俞空青搭不上小皇帝這條線,他只怕也想不到要費心費時去加害沈卻。

“可是殿下,”俞空青一擡臉,淚流滿面:“可我又有什麽錯,我只是想做官,苦讀二十載,卻只能昙花一現。”

“昙花尚有多次開花時,可我若不掙,這一世便再無出頭日。”

謝時觀并不在意他們這些孩子般胡鬧的勾心鬥角,不過區區一個姜少雄,都能鬧到他跟前,那是沈卻沒用。

他原也不想拆穿,底下這些小打小鬧的,王爺從不願意管。

真正惹得謝時觀動怒的,是俞空青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同謝意之私下有來往,還膽敢越過他這個主子,到皇帝跟前求官,妄想着青雲直上。

他能搭上安奉德這條線,有朝一日,說不準也會同缪黨狼狽為奸。

俞空青已不能留了。

“你說的倒也有理,”謝時觀仿佛很能感同身受似的,伸出手虛扶了他一把,“翰林院修撰嘛,你盡管去做,只是下回再不可這般孩子心性,同在王府做事,理應相互扶持才對,而立之年的大人了,不好再胡鬧了。”

王爺這話幾乎寬容得過了頭,俞空青站起身,面上淚痕未幹,滿眼的濕漉:“殿下……”

謝時觀很平常地看着他,仿佛他方才只是在教訓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并沒有打算要重罰他。

俞空青頓覺羞愧無比,正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麽,卻被王爺打斷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罷。”

殿下既發了話,他也不好再留,失魂落魄地離了殿,出門前還記得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淚痕與髒污。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七點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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