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因為怕叫沈卻覺察, 俞空青一直沒敢跟得太緊,好在他運氣不錯, 幾次見他繞進小路沒了蹤影, 不過片刻便又能看見那點墨色影子出現在遠處。

直到遠遠瞧見沈卻進了一家醫館,俞空青才擇近選了家茶樓,坐在二樓靠街處喝起茶來。

等見着沈卻從醫館離開, 出了這長街,他才後一步進了那家醫館。

他先是慢慢悠悠地走進店, 而後若無其事地開口問那看店的小藥童:“勞駕問一句, 方才那頭戴烏紗椎帽的郎君,到你們這兒做什麽來了?”

那小藥童聞言一擡頭,頗為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郎君問這個做什麽?”

俞空青笑一笑, 他一身的文人氣, 溫溫和和彎起眉眼來時,倒很能迷惑人:“那是我阿弟, 脾氣倔得很, 近來身子不爽利了,也不肯同我這個做兄長的說。”

他頓一頓, 而後繼續道:“我見他自己悄悄來瞧病, 怕是他染了什麽怪疾, 不敢同家裏人說,這才來問一問你。”

“那你自去問他便是, ”那小藥童眼一轉,指了指外邊,“喏, 他才剛走不久, 郎君疾步追一追, 想是能追上的。”

俞空青哪裏肯善罷甘休,裝作聽不見:“你且帶我去見見你們這兒方才為他看診的大夫,我只問幾句話,求個心安。”

小藥童手一撥算盤:“我師父可不白陪着人說話。”

俞空青聞言,便從身上囊袋裏掏出了一錠銀子,往他算盤上一放:“夠不夠?”

那小藥童見狀,人小鬼大地将那銀錠放在掌心裏掂了掂,而後又将其揣進了懷裏,倒是松了口,随即便領着他往裏屋走去。

老醫者這會兒正一邊翻着醫書典籍,一邊吃着茶,見有人進來,他便将那書籍翻過去,囫囵蓋在案上。

小藥童先他一步過去,貼在那老翁耳邊道清楚俞空青的由來。

“哦,是方才那人的兄長,”嘴裏這麽說,可那老醫者面上确實将信将疑的,“你既是他兄長,可說得清他身上病症?”

俞空青的目光冷了冷,看着那老翁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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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可是謝時觀養在身邊的一條狗,這京都裏想将他除之而後快的人并不少,可這麽些年來,卻沒一個真能在他身上捉到半點把柄的。

眼看自己同沈卻的這個需得藏着掖着的隐秘只差臨門一腳了,他可不甘心就這麽無功而返。

“他不與我們一道住,又是個報喜不報憂的脾性,有什麽事兒都不肯同家裏說,”俞空青故意垂眼,露出一副憂心作态,“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藥童忙把他的話轉告給那老醫者,就聽得那老翁冷哼一聲:“你若真是他兄長,必定說得清他身上隐疾,你自去問他,老夫不做損醫德的事兒!”

見他不肯說,俞空青幹脆沖上前,一把奪過那桌案上的藥單子,醫館如今看診,都要留備一份藥方子,一式兩樣,沈卻才剛走,想必最上頭這一張便是了。

俞空青将那張藥方揣進衣襟,而後轉身就跑,這屋裏一個是古稀老人,一個是總角稚童,沒一個能攔得住這青年人的,因此也只能由着他把那張藥單帶走了。

出了醫館,俞空青緊跟着又趕去了城北另家醫館,拿着那方藥單子去問裏頭那正忙着給人抓藥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接過藥單看一眼,只稍稍一瞥便明了了:“這不是安胎藥麽?只是這方子開的有些許古怪,尋常坐不穩胎的身子,也不該是這麽個補法——郎君是替你家娘子來看的嗎?這藥可不敢亂吃,需得面診一番,才好下定論的。”

俞空青當即愣住了:“你再仔細看一看,這真是安胎的方子嗎?”

“錯不了,您看這白芍、當歸、菟絲子、桑寄生……可不是開來安胎的麽?”

見他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這中年人還以為是他內人背着他偷了漢子,眼中登時閃起了八卦的光:“你若不信,把人帶到我這來看看不就是了?”

俞空青沒理會他,面沉似水地低頭,再又看向那張藥方。

一副安胎的方子,沈卻要拿來做什麽?

他至今未娶,也不見同府中女婢有什麽暧昧,難不成……是在外頭養了位美婦,亦或是同那些勾欄中的女子歡好,不慎留了種?

可這猜想也經不起推敲,如若只是這般,叫那婦人自去尋醫問診便是,他親自來做什麽?

思及此處,俞空青忽地又想起了那老醫者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你若真是他兄長,必定說得清他身上隐疾。”

隐、疾?什麽隐疾?那醫者說的想必不是他口舌喑啞之症,除了這個,沈卻還有什麽見不得光的疾症呢?

難不成……這孩子是他自己懷的麽?

想到這裏,俞空青猛然擡頭,又看向那中年人:“您說,這男子……能懷孕嗎?”

那中年人乍一聽,只覺得好笑:“郎君莫不是在說笑,男人怎麽能懷孕,那不是陰陽颠倒了嗎?”

可見俞空青一臉的認真,并不像是在玩笑,這人頓一頓,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回身從櫃裏翻出一本舊書,翻給他看:“您還別說,古書上是有過這般記載,不過并不詳盡,說得模棱兩可的。”

醫館中另一個夥計也圍過來看了眼,而後道:“這事兒的确不假,前幾年聽說文蘭縣裏出過這樣的怪胎,非男非女、亦雄亦雌,才出生便被鄉民們拿棍子圍了起來,逼着他爺娘給放進水缸裏溺死了。”

“若是這怪胎長大了,說不準也是能同女人一般孕育子嗣的。”

俞空青走出那家醫館時,也像是失了魂一般,心裏盤算着要如何将此事告給王爺。

可他手裏就一張藥單子,方子上連一個名姓都沒留,更何況他同沈卻還有前嫌未斷,這麽貿然挑到雁王面前,他大抵是不會信的。

況且,一個男人懷孕,這怎麽想……也都太離奇了。

辦完事回到府中時,沈卻心裏仍舊是六神無主的,那大夫開的藥方他沒敢用,王府內院裏一向管得嚴,連飯菜、藥渣都要一一查驗。

沈卻只怕到時候自己倒掉的藥渣子叫人發現了端倪,倘若探問起來,他到底不好解釋。

可就算不用藥,肚子也是要一天天大起來的,這會兒還不顯,自然瞞得過,可之後呢?他總不好永遠躲着不見人。

這時候沈卻第一個想到的人竟是林榭,畢竟他在沈卻心裏雖然淫邪浪蕩,可人卻總是給他一種游刃有餘的錯覺。

不過向來是林榭來找的他,他從未上趕着去招惹過那人,這會子急急地想找,竟是一點法子途徑也沒有。

要想見着他人,還得碰碰運氣。

轉眼入了夜,窗外漫起一片雨霧,細融融的春雨,落地無聲,天地間靜得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沈卻毫無睡意,倚在窗邊看那降下來的夜色與雨幕。

突然之間,這夜色裏混進了一個高挑的身影,手中油紙傘向上輕擡,旋即那傘下便現出了一張熟悉的笑臉來。

“小啞巴,”他輕聲喊他,“今夜怎麽有興致在這兒聽風吹雨?春雨寒涼,你當心又受了風。”

沈卻冷漠地別過臉,不聲不響地關起了窗。

林榭也不惱,低低笑一聲,随即步入廊檐,又要去撬這啞巴的門栓。

誰料還不等他取出那鐵鈎,房門便被人由裏向外打開了。

這還是沈卻第一回 主動給他開門,林榭怔一怔,而後收傘踏入屋內,很自負地開口消遣他:“所以今日是在等我呢?阿卻。”

沈卻也不否認,繞到他後頭,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而後轉過身,忽地盯住了林榭的眼。

“怎麽?”林榭問,“有話想對我說?”

被他先聲奪人地揭穿了,沈卻心裏反而更慌亂了,人戳在哪兒,連動也不會動了。

林榭是個亡命徒,對他從來只有淫辱的心思,倘若知曉他有了身子,未必會幫他不說,指不定還要再火上澆油一把。

見他愣了許久也不說話,林榭伸手一揉他脖頸,緊接着又往上,輕輕按一按他後腦勺:”做什麽傻愣着?”

“是不是想我了?念的寝難寐、食難安,心裏又很難為情,不敢同我講。”

他不說,林榭便替他說,将他那未能出口的話都扭曲了。

沈卻沒去駁他,他如今滿腦子都是這腹中孽種,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哪裏還分得出心思再同他鬥嘴。

話沒說兩句,就見林榭忽然取出個匣子來,又探手從裏頭取出了一圈花樣繁複的銀鏈。

說是銀鏈,可那鏈子所過的位置卻一直從肩骨到腰際,同件衣裳似的,卻又說不上是衣裳,畢竟這鏈子幾乎什麽也沒能遮住。

甚至有條水滴形的圓鈍墜子,一直墜滑到脊骨末端的位置,比他上回帶來的那條純金腰鏈,看着還要不正經許多。

沈卻不肯帶,他這回是真抗拒,不是不情不願、半推半就的姿态,而是又回到了初識時的那副倔強模樣。

他知道,倘若他乖乖帶上了,林榭定又要壓着他做那事,而且一鬧便是一整夜,他受得住,可腹中未足月的胎兒卻未必受得住。

那大夫說了,現下不能再行房事了,他是不想要這孩子,可他也害怕。

“為什麽不肯戴?”林榭方才又哄又勸地磨了他好半天,這會兒早不耐煩了,一手拽扯着他手腕,力道重,語氣也重,“不喜歡麽?”

沈卻不言語,頭微低,後背抵在床榻與牆體建構出的角窩裏,像只拼命想縮進自己的蚌殼裏的河蚌。

模樣看起來有些可憐。

可惜林榭從不是個會心軟的,見他這般,反倒更起了逆反的心思,沈卻不願,那他便偏要強求,人欺覆上去,壓着他手腕,要強迫他戴上。

沈卻立即掙起來,一只手不自覺地護着肚子,林榭一只手往前,習慣性地要捂住他口鼻,吸氣少了,人自然也就軟下來了。

沈卻怎麽會不知道他心裏是如何盤算的,一發狠,撲上去便在林榭手掌上咬了一口,林榭吃了疼,擡起一巴掌揚在他臉上,掌心裏滲出的血印在沈卻面頰上,紅殷殷的。

林榭人騎在他身上,顧不上管這啞巴,先去看自己的手掌,很深的一道牙印,恐怕得留疤。

“你找死嗎?”林榭稍一俯身,手捏住他喉頸,面上常挂着的那張笑臉忽然撕出了一點可怖的猙獰來。

只他這身重量,便已然壓得沈卻喘不過氣了,扣在他脖頸間的手都不必收緊,沈卻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林榭居高臨下地睨着他。

他今日一日都焦躁,心裏時不時想起這啞巴來,可他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念他做什麽?

沈卻分明不算漂亮,人又倔又硬,還是個啞的,若只是為了那點新鮮感,他早也該玩膩了才是。

可為什麽看見他那惶恐的眼神,心裏就會止不住地焦灼,煩亂的思緒一點點漫上來,林榭下意識斷定,眼前這啞巴對他而言,或許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也許……掐死他,是不是會好些?

大抵是覺察出了林榭眼中漸漸泛起的殺意,沈卻百感交集,自暴自棄地動了動唇,無聲的絕望:“殺、殺了我。”

林榭沒看清,開口問他:“說什麽?”

“殺了我吧。”他再度啓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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