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月初五, 重午節。
沈卻和丹心如今借住在姑蘇北邊一處僻遠山寺裏,照理說佛寺是不許娼妓入內的, 好在這姐兒心思也活絡, 那日跟在沈卻後頭,只說她是自家郎君的随奴。
那住持亦是個好相與的,聽信了丹心編纂出的故事, 只當他真是位落難書生,因此沈卻只需月月繳出一筆香火錢, 便在這寺院裏安安穩穩地住下了。
這南邊不比北邊, 才剛入夏的時節,天氣便已然悶熱起來,眼下到了端午, 更是溽熱, 入夜蚊蟲張狂,沈卻時常叫那山寺裏的蚊蟲擾得睡不着覺。
偏偏這寺裏還有規矩, 不許殺生, 這擾人的蚊蟲也算是生靈,若不幸遇着了, 那也得開窗請它們出去, 又或是念經感化, 勸它們去咬旁人。
饒是沈卻這般老實心軟的,乍聽見這個, 也覺得難以理解。不過入鄉随俗,他日日用着齋飯,也不好再向這些蚊蟲下手了。
只是有天夜裏, 他睡夢中覺着癢, 手一揮, 不小心拍死了只蚊子,這事兒倘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悄悄抹掉了,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可沈卻卻偏偏很放在心上,有些愧疚地用張帕子将那蚊蟲的屍身收斂了,天亮時去找了個老和尚,比比劃劃地向他解釋自己的罪愆。
那老和尚壓根沒看懂他在比劃什麽,不過這人倒也是個癡的,見着這帕中沾着血的蚊蟲屍體,連聲大呼:“罪過!”
而後倒是很上心地沖着那死去的蚊蟲念完了一段往生咒,把這小小生靈超度了。
丹心遠遠看着那兩人,一個傻一個癡,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沈卻那時恰好擡頭看了她一眼,這是他第一次見着丹心笑,不過那點弧度很快便落了下去,到他面前時,女人便又換上了一張冷臉。
“院裏寮房送了兩只粽子來,”丹心拿了一顆給他,“還贈了一對長命縷。”
這寺裏的粽子也是素的,不是蜜棗餡,便是花生餡,不過沈卻其實最愛白粽,往上頭澆一勺濃濃的蔗漿或是蔗糖碎,能香進人心裏。
他收了那長命縷,系在手腕上,忽地又想起在京時,每逢端午,他總要編上幾條五色絲,分給師兄他們,師父嫌這東西孩子氣,總不肯纏在臂上,沈卻便替他懸在劍柄上,同那劍穗混在一處。
雖然從未送出去過,可沈卻年年卻也給殿下備了一份,這種小玩意他看不上,沈卻怕被他奚落,便只好悄悄替他挂在寝屋小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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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沈卻心裏不免又起了幾分惆悵。
南邊沒什麽不好的,南人熱情淳樸,瓜果不要錢似的,吃食也精致,除了蚊蟻多些,還有那幼鼠般大小的蜚蠊着實吓人之外,并沒有多少可恨的地方。
可沈卻總還是會想起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京都,在這裏,他的心始終定不下來。
見他發怔,丹心忽地又開口道:“郎君,院裏藥已熬好了。”
這是催他回去喝藥了,那藥本就苦得發酸,如今天漸熱了,沈卻就更不樂意喝了,可不樂意歸不樂意,為着肚子裏的孩子,他也從未躲過一回。
聞言他作揖同那老方丈告別,而後同丹心一道回了廂房。
這孩子也算是命硬,那日他燒剛退下去,肚子緊跟着便也不疼了,只是如今為了保胎,他日日都需煎藥來吃,這藥還很貴,沈向之留給他的銀子眼看着就要見底了。
。
住在寺院裏倒比旅店節省,食宿盡管,雖頓頓用的都是素齋,可沈卻本就是個不挑嘴的,在他這裏能充饑便都是好的吃食,并沒有不能吃的。
可他也怕坐吃山空,先前去渡口幫人擡過半月的貨,累得手腳皆沉,卻賺不得幾個銅子不說,這港口又多有北人,萬一其中有一個曾見過那張海捕文書,于他而言都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再有,他如今已有了四月的身子,小腹漸隆,眼下穿得松垮些,倒還能勉強遮得住,可總有一日,也還是要被發現的。
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寺廟裏。
捏着鼻子喝完了藥,丹心習慣性地接了他的藥碗,而後道:“奴聽說水邊織坊招短工,一會兒下山去問一問,若薪酬得當,奴以後便去那兒做活了。”
她并非是同沈卻商量的語氣,名義上她是沈卻随奴,可實際上他們卻并非主仆關系,她要去做什麽,自然不需要沈卻應允。
沈卻點了點頭。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先拿出一部分錢銀來,買些鹽油米面,再購置一些稻粒菜種,這南邊水足天熱,種在地裏的東西也好養活。
沈卻打算就此隐匿到山裏去,他射術頗精,到山裏頭做個獵戶,撿些皮子來賣,這樣既能避開追捕,又能得些銀子抵藥錢。
想好了出路,沈卻便唇手并用地對着丹心比劃了一番,丹心比他還悶,平日裏若是無事,并不開口同他講話,相熟近三月,她也未必能看懂他手上一句半句的。
解釋了許久,丹心這才連蒙帶猜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裏的日子只怕不會好過,沈卻早想好了,倘或丹心不願同他一道,他便割些銀子出來,留她在這廟裏,自去謀取生路。
“我同你一起,”然而丹心壓根沒猶豫,斷斷然道,“奴還欠着郎君二兩銀呢。”
她始終惦記着船上沈卻給她花的那二兩銀,可惜沈卻有口難言,同她比劃了許多次,只想告訴她自己花這銀子其實不為什麽,也不必她還人情,可惜卻怎麽也說不清。
“不提旁的,再有六月臨盆,郎君一個人,要怎麽過?”丹心面無表情地,“等到了八九月,衣裳遮不住了,你還要一個人下山去買藥嗎?”
她說得不錯,等月份大了,沈卻就算走得動那來回山路,可一個男人,挺着大肚子招搖過市,怎麽可能不惹人起疑?
沈卻忖了忖,沒了丹心,确實要麻煩許多,他眼下捉襟見肘,也沒有多餘的銀子再去買個奴回來,于是便也不再駁了。
山裏的日子的确是苦,兩人找了一整日,才終于在深山裏尋見個廢棄的屋舍,當日草草睡下,而後又是去尋板材來加固,又是左右收拾,又拆又補的,累得兩人一連幾日都是倒頭就睡。
這屋子連橫梁都朽爛了,補救起來,同再蓋個屋子也差不多了,忙裏忙外了好些日子,這兒才終于有了幾分能住人的樣子。
不過辛苦整頓過後,這日子竟也一日比一日好過了起來。
一開始是兩人一道帶着獵來的野物去賣,可後來沈卻肚子漸大,怎麽也遮不住,便不好再往山下去了。
于是丹心便接替了他,兩人把能養活的野物都圈養起來,若不慎打死了,沈卻就只好拿它料理着下了飯,這之後丹心只需每隔五日再下一次山,多少沒那麽辛苦。
這些野禽山獸賣得的銀錢,一多半都花在買藥上了,一部分則分去買了鹽油米面,還剩下的那點,沈卻就都給了丹心。
這上山下山的,她一個弱女子,有多艱難,沈卻也看在眼裏。
丹心也沒同他客氣,該拿的銀子,她也從不推脫。
九月重陽。
再有一個多月,這孩子便要落地了,沈卻既期待又害怕,眼下他總要犯腰疼,腿也疼,沒法再去巡山野獵,只能就近去踩踩點,獵些山雞野兔回來。
好在後院裏養了不少雞鴨,月份淺的時候,他又辟了幾塊地,一開始沒經驗,養出來的菜苗都病恹恹的,後頭讓丹心去替他問了幾個住在山下的農戶,有了經驗,這菜便越長越好了。
這日。
沈卻挺着肚子去地裏澆菜,澆過了地,卻還遲遲不見丹心回來。
她從來準時,不論拉下山的野物賣沒賣完,日落前她都會回來的。
沈卻心裏有些惴惴不安的,在院裏站了會兒,還是不放心,便到房裏拿上了捕獵用的箭矢,沿着山路摸下去。
才走出沒多遠,便隐隐約約聽見了幾個漢子的笑聲:“裝什麽?老子一眼便瞧出你是個娼婦,那些揚州來的姐兒,都是你這般作态!”
“說,是不是從花船上逃了,同你相好的私奔到這山裏來了?怎麽從來只見你下山賣貨,你家漢子呢?病了還是死了?”
說着那幾個登徒子便兀自嬉笑起來。
“娼妓就該好好待在花船上,從什麽良?從良了也是克夫命!”
“老子今日就替你那短命的相公消消煞,替他分去一點孽報,他該來跪下了對我千恩萬謝才是。”
這些人嘴裏一半官話,一半吳侬軟調,沈卻聽得雲裏霧裏的,可也聽得出這必定不是什麽好話。
沈卻悄悄欺近,這南邊的樹林子密,到了這秋日裏,樹木也還是郁郁蔥蔥的,壓根沒有要枯黃的跡象,将他的身影幾乎全遮住了,也叫他不必擔心自己的樣子叫他們看見。
他很冷靜地舉起弓箭,如同狩獵一群野物一般,第一箭他故意放空,擦着那離丹心最近的漢子的發絲而過。
“誰?!”
這群青皮爛崽們頓時驚慌起來,順着箭來的方向看去,可卻什麽人也沒瞧到。
“天殺的,”有個漢子喊,“誰躲在那兒!”
沈卻只求這一箭能将他們威懾住,他如今挺着肚子,實在不好現身。
如他所料,這些潑皮們的确着慌了起來,不過緊接着便又有個膽子大的,故意喊将起來:“怕什麽?他若還是個男人,這會兒早該出來了,躲在暗處放冷箭,只怕不是摔殘了腿,也是個廢人。”
其他人聽了,也覺得有理,誰家漢子手腳齊全的,會讓女人出去抛頭露面地叫賣東西?
“放心吧,他不敢把咱們怎麽樣的。”
說罷便又不要命地去扯丹心的衣服,丹心掙起來,他便狠狠摔了她一耳光,教她摔到地上去。
沈卻怒了,擡起一箭射在他膝上,那人痛呼一聲,整個人跌下去,緊接着又是一箭,從他頭頂重重擦過,帶去了他一塊連着黑發的頭皮。
這些人見他這是要來真的,頓時一哄而散,連滾帶爬地跑了。
也有兩個膽大包天的,都這時候了,還想上手去扯丹心的錢袋,他手指剛碰上去,便被沈卻一箭貫穿了掌心,吱哇亂叫地爬起來往山下逃,途中右臀上卻又中了一箭。
等人都跑光了,沈卻這才疾步下去,急急地朝着丹心比劃。
丹心這會兒早理好了衣裳,若不是面頰上那只巴掌印赫然在目,她看起來就像是方才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沒事,奴早習慣了,”她依然是那副冷淡神色,“這山路泥濘難行,您不該走的這樣急。”
她嘴裏這樣說,可沈卻并不這般以為。
她是為了自己,一個姑娘家,要獨自到山下去,抛頭露面地叫賣野物,這些登徒子定是見她身邊沒有男人,當她是個可欺負的,這才跟了上來。
“你往後不要再去了。”回去的路上,沈卻斬釘截鐵地比劃。
“我不去,”丹心如今也能看懂些簡單的手語了,“你拿什麽銀子買藥吃?”
沈卻:“如今胎早穩了,不吃也好。”
他還當丹心不知道,他夜夜叫這身子折騰得睡不安穩覺,犯起病來疼得都要站不穩,往往等那疼勁過了,又要挺着肚子去那深山裏野獵。
那大夫說了,從懷到生,這藥都不能斷了。
同住半歲,丹心也逐漸摸清了他的性子,這人倔起來像頭驢,什麽話都是不肯聽的,他說不讓去,那必定往後都不會再去野獵了。
他沒獵着東西,自己自然也不必再下山去。
丹心沒再說話,只是回了那山上屋舍,然後遞給他幾塊輕軟的料子同一盒針線工具。
沈卻愣了愣,擡頭對上她眼。
卻聽她道:“我見你衣裳補得很好,那小崽子出生後,總該有件小衣裳穿着,成衣鋪裏的衣裳我買不起,送這幾塊料子,也勉強算是見面禮了。”
沈卻不是沒想過這個,只是他日日要吃藥,囊空如洗,實在沒有多餘的銀子再去置辦這些,前幾日他還想說拆件自己的舊衣裳改成幾小件,今日丹心竟就悄沒生息地把料子買回來了。
她人看着冷,可細心卻是蘊在舉手投足間的。
沈卻很受感動,他從不記挂着自己對旁人的好,可旁人待他一分溫情,他便要拿出十分的真心來報。
他起身去翻衣箱,從最底下取出一支木簪,這是他野獵時找到的一塊木頭,閑暇時便偷偷打磨,想給丹心備一件賀禮。
丹心偶爾也會同他說說話,有回不經意地吐露,說自己生在九月裏,漸冷的天。
她只是随口一說,卻不知沈卻竟會暗暗放在心上,原想着等月末了再送與她,可眼下她送了自己東西,沈卻覺得自己也該回禮才是。
丹心瞥一眼那木簪,很簡練的款式,但通體都打磨得很圓潤,怎麽看都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再擡眼時,便撞進了那啞巴黑亮的眼裏,從沒有男人用這種眼神看過她,那裏頭黑白分明,沒有欲念,沒有那貪嗔癡,幹淨又坦澈。
她見過許多男人,可只有這啞巴,是真拿她當人看的。
見她發怔,那啞巴急急地擡手比劃:“這是賀禮,生辰賀禮。”
“你救我兩回,”丹心忽然有些無所适從起來,心裏泛起酸,面上卻不記得要冷了,“該是我報答你才是。”
卻見那啞巴緩緩比劃:“我救你,是因為我要救,送你賀禮,是因為我想送,并不是為了其他什麽。”
丹心看懂了,手裏捏着那木簪子輕輕摩挲,淡淡地:“你是個傻的。”
“傻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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