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廿八日, 霜降。

山林裏氣溫略比山下低些,近些夜裏蚊蟲漸息, 秋蟬厲聲也逐漸偃旗息鼓了, 直至這秋末冬初,這南邊才終于起了幾分寒意。

自從那日之後,沈卻也不再去野獵了, 每日澆過菜地,喂過雞鴨, 便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院裏, 借光納衣。

小孩子的衣裳不大,較大人的要好做許多,沈卻一閑下來便開始趕工, 丹心到河堤那兒放完鴨子回來, 也會坐下來幫他收收邊,剪剪料子。

這般半月有餘, 便就納出了七八件小衣裳來, 沈卻一應漿洗好了疊起來,收入了自己的衣箱裏去。

這些日子沈卻私自停了藥, 一開始倒沒覺得什麽, 可後頭這病便犯得愈發得緊、愈發得兇, 他犯病時總避着丹心,可丹心眼沒瞎、耳沒聾, 哪裏看不出這啞巴偷偷摸摸地藏進屋裏去,是為着什麽。

他今日身上這疼來勢洶洶,才剛進屋就滑坐到了地上。

外頭的丹心聽見動靜, 忙推門擠進來。

這啞巴都這般了, 倒還有精力沖她比劃:“沒事, 一時沒站穩。”

沈卻身上月份将近了,可他對此卻是半點經驗也沒有,丹心陷在勾欄裏時,幾乎日日灌一碗避子湯下肚,此生與生兒育女是無緣了,因此在這事上也并不比這啞巴強上幾分。

年幼時她在瓦子裏,聽說過太多因落胎不慎而病死的女子,更何況這躲在山裏生産,連個接生的穩婆也沒有,一個不慎便是一屍兩命。

丹心面上雖是一副冷靜模樣,可心裏卻不由急慌起來。

“是不是要生了?”丹心蹲下身問他。

沈卻搖了搖頭,他也不清楚,這疼與他尋常犯病時幾乎沒什麽兩樣,只是這次來的格外急、格外兇。

丹心扶他上榻,而後抖開褥子給他蓋上,思來想去,她還是打算下山一趟。

見她要走,沈卻手伸出褥子,急急比劃:“一會兒就好了,你不要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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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去山下給你叫個大夫來,”丹心道,“你從前給奴的銀子,奴都攢着呢。”

沈卻搖搖頭,不許她走。

她便冷冷一聲:“你自個不要命了,怎麽不想想它?你若不盼着它好好出生,繼續苦熬着就是了!”

沈卻一怔,腹中又是一陣鈍痛,臉色愈發得沉,愈發得青,最後連唇上的一點兒血色也消失了,額角和鼻尖都開始滲汗。

這想必已是疼極了,連擡手比劃也做不到了。

丹心替他掖了掖被子,回房拿上銀子,想了想,又到夥房裏去拎了把柴刀,而後急匆匆地就下山去了。

她走後約莫一個時辰,榻上便濡濕了一片,沈卻忽然有種預感,自己好像真的要生了。

于是咬着牙爬起身來,走到夥房去,打算燒些熱水來,不料他手上還未點着柴火,鼻尖便嗅見了一股焦糊味,似是從後屋那邊傳過來的,緊接着便聽見了籬圈那邊傳來了雞鴨的怪叫聲。

沈卻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際刀柄,他們這院子地處偏僻,尋常少有人來,他窩在這深山裏,幾乎沒見過生人。

會是誰?

腹間的鈍痛叫他有些站不穩,因此他只好一手扶着牆,慢緩緩地挪過去,誰知下一刻,卻見到那後院籬牆裏鋪了一地的絨毛與血跡。

那圈裏的雞鴨則一只不剩,全叫人拿刀砍死了。

焦糊味是從後屋未閉的小窗裏傳出來的,那裏頭叫人放了把火,床上的褥子全着了,火光豔豔地打在他臉上,在他面上燒出幾分血色來。

沈卻怔住了,忽然又聽見上頭傳來了一道古怪的腔調:“天爺啊,他那肚子怎麽會這般?那是男人還是女人?”

“妖怪,”又有人開口,“他不會是個妖怪吧?”

沈卻順着聲音望去,只見從那林子中竄出了幾個青皮,正是那日叫他趕跑的那些人。

這些人怎麽會摸到這裏來?

“妖怪?呵,他就算真是個妖物,爺爺今日也得滅了他!那一箭害得老子趴了半月,”他一邊說,一邊領着那幾人往下頭走去,“這天殺的,還故意在這附近挖了十好幾個樁阱,害得咱們折了一個弟兄不說,差點連老子都給折進去了。”

“今日咱們非得為小六報仇不可!”

“為小六報仇!”

沈卻就靜靜地站在那院子裏,動也不動的,落在他們眼裏,便以為他是叫他們給鎮住了,吓得連腳也挪不動了。

這些人手裏舉着柴刀木棍,一邊高喊着,一邊沖将下來,兇狠狠地看向沈卻:“爺爺今日就要剖開你這肚子瞧一瞧,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還不等他威風完,沈卻便忽然飛撲上去,出鞘的彎刀在瞬息之間便抵住他頸邊命脈。

他們遠遠看着這院中人,分明滿額的冷汗,面容蒼白,連站也站不穩,又見他手裏沒拿**,錯以為他沒什麽攻擊性,誰知這人竟是只野獸,撲将上來便咬住了他脖頸。

見這領頭的被他拿刀架住了,其餘人頓時也不敢再動了。

“有話好說,”那人身上的氣焰頓時滅了,他只是想來尋仇,找回面子,并不想把命搭上,“兄臺,有話好說!”

沈卻壓根沒聽他說話,一刀背敲在他後頸上,那青皮立即兩眼一白,人往後仰,“砰”一聲倒了地。

這群潑皮不過烏合之衆,失了領頭羊,頓時便着慌起來,紛紛四散逃去。

沈卻哪裏能放他們走,随手在地上撿起幾枚石子,飛過去擊中他們後腦,連着又放倒了兩人,還剩一個溜得太快,沈卻剛想去追,可那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痛又泛上來,逼得他一時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等他緩過來時,那人早已跑遠了。

不、不行,他還要去滅火,他好容易才納好的那幾件小衣裳……

沈卻爬起來,硬是來回提了幾桶水,好在那火也滅的及時,火勢并未蔓延開來,屋裏黑了一片,卻沒燎着他的衣箱。

救完火之後他還不放心,踉踉跄跄地追出去,而後一個接一個地挑斷了那三人的腳筋,免得他們醒圜,又要報複。

下刀時有個潑賴醒将過來,瞧清了他手上動作,那人立即掙起來,弓着身子四處亂爬。口中喊出了殺豬般的叫聲:“你、你,殺人了!殺人了!”

沈卻疼得手腕都在抖,伸手重重捏在他頸側,這人登時兩眼一翻,又沒了聲響。

處理完這三個青皮後他幾乎脫力,人癱倚在院裏,手裏緊緊攥着那把彎刀,這是王爺當年随手賞給他的。

沈卻原本慣使的是**,亦或是那浸了毒的飛針,謝時觀嫌他用這些太兇,說他一個貼身伺候的親衛,用這些死士刺客們慣用的,很上不得臺面。

于是他便換了那把彎刀,才拿到手時,沈卻是使不慣此物的,可日積月累,如今這彎刀卻俨然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了。

沈卻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把他由裏向外地撕裂開來,沈卻在這種幾乎讓人失去理智的痛楚裏,用袖口把那彎刀上的血跡一點點擦幹淨。

而後他爬起身子,撫着牆,一路回到夥房裏去,把熱水燒開,又将那把刀燙幹淨。

再熬一熬……他人倚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看着土竈裏熊熊的火光。

還是再熬一熬,實在不行了,再用刀。

那又沉又重的肚子随着他那艱難的吐息緩緩起伏着,胸腔裏仿佛都是血腥味,下唇不知何時讓他給咬破了,為了止疼,他近乎自虐般地撞向身後牆體。

頭幾次重重磕在牆上,見了血,血珠一點點地往下落,打濕了他眼睫,又在他眼眶裏洇染開來。

沈卻眼前一陣陣地發白,窗外天光漸暗,再這麽疼下去,他恐怕自己很快便會失去意識,等到那時候,只怕要一屍兩命。

倘或總要死,他也想要死在京都裏,不要悄沒生息地死在這裏,一路那般艱難困苦,他都已經熬下來了,怎麽能止在此處?

他不要死,更不要腹中的孩子死。

于是沈卻再次支起身子,緊緊捏住那刀柄,有些無力地扯垮了衣裳,咬着牙,往那鼓脹的腹心刺去——

刀尖擠進去,鮮血立時湧落,沈卻咬着牙,緩緩地往下壓。

忍一忍,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寒氣,可心裏卻低低地安慰自己,再忍一忍便好了。

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了一串腳步聲,有人踹開了夥房的門,又急又慌地喊着他的名:“你瘋了,松手!”

沈卻眼眶裏蒙着混着血的淚,隐約瞧見了丹心的臉,後頭似乎還跟着兩個女人,其中有一個年紀已不輕了,像是個穩婆。

“剖腹取子太兇險,”年輕女人讓丹心奪了他手中的刀,又從醫箱裏取出藥粉給他止血,随後急急地詢問:“什麽時候破的水?”

沈卻沒力氣比劃,丹心也說不清楚。

“找個幹淨些的床榻,這裏不适合生産。”女人嘆一口氣,回頭同丹心說道。

後屋床榻被燒毀了,因此兩個女人只好一道把沈卻扶到了丹心屋裏去,丹心尋來的這兩人看起來倒很有經驗,一直有條不紊地指揮着丹心。

“別讓他睡,”女人回頭,“阿娘,您先把咱帶來的那半截人參先備好了,他若一會兒撐不住,便煎了給他灌下去。”

與此同時,雁王府。

沈卻仿佛真從這世上無端消失了,那道海捕文書落下去,前半年倒還時常有些模棱兩可的消息報上來。

可不論那人說得如何有頭有眼、斬釘截鐵的,最後王爺找人深入一查探,卻總要落空。

到了這幾月,報上來的消息更是寥寥無幾。

倘若掘地三尺,還找不到的人,那會不會真的已經……不,不會的。

謝時觀捏緊了手裏那只木雁,那日摔壞後沒多久,他便又巴巴地要人撿了回來,用膠細細粘好了,連入睡時都要放在枕邊,像個犯了單相思的癡漢。

那日沈卻分明想同他說些什麽話的,可他卻壓根不往心上去,後頭再仔細想來,他要逃,只怕也早有端倪——

那忽然的抗拒,忽然的自暴自棄。

若他能早一些察覺……還會讓他從手心裏溜麽?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謝時觀不慌不急地收了那雁:“進來。”

那人緩身入內,單膝跪地:“奴婢小滿,問殿下安。”

燈燭下,這人面目模糊不清,嗓音也幾乎沒什麽辨識度。他是王府死士之一,若無大事,他們這些死士都該隐在暗處,輕易不見光,謝時觀也極少差遣他們。

畢竟是死士,見光見得多了,不免就要折失掉一些價值。

找了那啞巴這麽久都沒有消息,謝時觀早已對沈向之起了疑心,這些消息一應是經過他篩選審查,才到他耳邊的,倘或他有心袒護,傳到他耳邊的只怕永遠只會是些可有可無的消息。

他分明已調動了所有勢力,沈卻區區一個啞巴,哪來這麽大的本事瞞天過海?

于是幾月前王爺便悄悄調用了兩個死士南下去查,也不知是那啞巴藏得太好,還是這沈氏父子護得太周到,一時竟還是查不到他的行蹤。

“有他的消息了嗎?”

那死士人籠在燭光裏,聲音低低的:“回殿下,奴婢此番與谷雨親自下了一趟江南,在姑蘇城北一處山寺裏發現了此人蹤跡,只是那住持說此人已離去幾月,不知其下落。”

謝時觀眉一挑,手指不自覺地在旁側那只虎形瓷枕上點了點。

“谷雨如今正留待在姑蘇城中,正在四下探查此人蹤跡,一有線報,奴婢定會第一時間報給殿下。”

“這消息可準确?”虛假的情報太多,期盼一次接着一次落空,眼下希冀再起,如若還是泡影,他恐怕真的要瘋了。

那死士低着頭:”十有八九,據說此人身邊還跟着位女奴,與那日船上掌舵的所言恰能對得上。”

他頓了頓,而後繼續道:“啞巴、高個,笑起來時面頰上有酒靥……這些線索也已能對上大半。”

謝時觀不自覺地緊了緊指節:“若不是他,本王定殺了你。”

那死士俯身叩首:“若不是他,奴與谷雨皆願獻上項上頭顱,但請殿下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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