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十月廿九, 小雪。
小屋內,沈卻下了簾, 懷中抱着一個哭得滿臉通紅的小東西, 他微微搖晃着手臂,面上仍有些無措神色,慌慌忙忙地扯松了衣襟, 才抵将上去,這娃娃便立即止住了哭聲。
因他私自停了藥, 這孩子沒足月便出來了, 生下來那天,怎麽也不肯哭,沈卻恍恍惚惚地碰着他的臉, 以為他随了自己, 也是個啞的,頓時心都要疼碎了。
丹心卻不信邪, 彎下腰, 對着那小崽子的屁股蛋狠狠掐了一下,這小東西才狠狠的吸了口氣, 登時便放聲哭了起來。
沈卻心裏這才一松, 不是随他便好。
孩子是個好孩子, 完完整整、康康健健的一個男娃娃,可睜了眼, 那眼珠子竟是琥珀棕色的,燈燭下他曾見過林榭的眼,也是這般顏色, 同王爺的很相像……
謝時觀的生母乃是外族女, 他身上有一半的異族血統, 招來的死士之中,想必也會有異族人,那時沈卻倒沒起疑心。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錯了眼,他總覺得這孩子生的并不像林榭,眉眼間反倒與殿下幼年時有幾分相似。
沈卻沒敢多想,這小崽子哭起來時皺成一團,紅彤彤的,猴子屁股一般,哪裏又能看出個什麽來?想必是他太過思念王爺,這才花了眼。
小崽子吃飽了奶,便酣睡下去了,沈卻輕輕拍着他背,而後忽地又聽外頭見幾道敲門聲,他便輕手輕腳地把那崽子放在榻上,拿長枕擋在床邊,而後才起身去應門。
來的是丹心,她手裏捧了一碗藥湯進屋來。
“衣如姐說,這藥只需再吃幾日,便可停了,”她輕輕淡淡地,“你有功夫傍身,底子本來不錯,若不是後頭斷了那藥,也不會受這種罪。”
衣如正是那日山裏救他與孩子一命的那位村醫,亡夫病逝後,她便一直同娘家阿母住在一塊,在村裏給人治些小病小痛的。
那日丹心先是到鎮上去找那位曾為沈卻診過病的大夫,誰料這大夫一早就出診去了,還不知幾時能回來,四下詢問之後,才知這附近村裏便有一位産婆,于是她急急地去求人,又一路把人領上山,這才耽擱到了天黑。
沈卻剛生那會兒身子虛,時常要犯病,那些潑賴們又随時可能再來,他如今身子不便,再鬧起來,只怕就要吃虧了。
好在這對母女心腸好,知他們處境艱難,便邀他們先住在自己落在山下的小院裏,也好時時照看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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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捧着那藥碗,一口氣喝了藥,放下碗時,卻見丹心忽然從袖裏掏出二兩銀子,推到那碗邊。
“那日在船上,多謝你。”
沈卻怔楞片刻,手上沒動,呆呆看着她。
“我要走了,”丹心緩聲說道,“我是年幼時走失了,才叫那人牙子賣到通州的,只依稀記得故鄉是在南邊,冬日裏也從未見過雪,應該并不在這兒。”
“此番歸去,也不知家還在不在,爺娘是否盼兒歸,只是那故裏鄉土,日日系在奴心中,叫奴魂牽夢萦,此去就是找不着那夢中影,也好教我了卻了此樁心願。”
沈卻點點頭,又把那二兩銀子推給她,而後擡手比劃:“這銀子你留着路上使。”
丹心沒伸手拿,擡頭盯着他眼:“你不肯收,便是不許奴走。”
她正是為了還清這二兩銀的恩情,才一直随候在這啞巴身邊的,如今見他平安産子,又不再是孤身一人,這才定了心思要走。
丹心再度把那銀子推過去,而後站起身來:“你收着吧。”
沈卻心裏一沉,他這一路來,別了京都,別了王爺,別了師兄,如今好容易才又有了這麽個伴,丹心要走,他心裏其實是很不舍的。
可她也有她自己的牽絆,沈卻知道自己是留不下她的。
于是他也站起身,卻并不是要攔她,而是從箱匣裏取出了一只布包,裏頭都是他這幾日得閑時淬好的毒針。
這滿院裏晾的都是陶衣如母女上山采回來的草藥,前幾日他也跟着去山上走了一圈,順手找回來些帶毒的藥草,這毒針淬好了,原本也是要留着防身用的,若他早知丹心要走,便多備一些了。
“這個你拿着,”沈卻朝她比劃,“路上遇着壞人,往他頸邊一紮,人就暈了。”
丹心倒沒同他客氣,她一個弱女子,勾欄瓦肆裏囫囵過了半輩子,唱曲彈琴倒在行,若論舞刀弄槍,她卻是半點不熟的,這一路尋去必定艱險,有這東西傍身,多少心裏要踏實些。
沈卻緊跟在她身後,送她出門去。
她發上插着沈卻送與她的木簪,長發低挽,走出幾步遠,腳下忽地一滞,側一側頭,低低地:“奴會記着你的……”
她人走遠了,沈卻卻還愣在原地,遠處夕陽半斜,在他心裏映出幾分別樣的孤寂來。
也就在此時,有兩位路過的婦人瞥見了他的模樣,忽然止住了腳步,站在路邊低低私語:“那日小陶帶回來的男人就是他麽?看着怪眼生呢。”
一個寡婦,竟不知廉恥地從山裏帶了個漢子回來,帶個漢子回來便算了,聽說那男人來時,懷裏還抱着個才出世的崽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那一日之後,村子裏便傳遍了。
村裏有說這孩子是男人身邊那女奴生的,可那女奴第二日便随着陶衣如去田裏澆水了,哪有未出月的婦人有着這般體魄?
緊接着便有人傳,說這崽子乃是這漢子自個下的,這男的是個不男不女的妖物。
可這男人藏得卻緊,一連月餘也不見他出來一回,村裏人都要傳瘋了,心裏又不免好奇,一開始時是圍在這寡婦家門口,想探聽些消息去。
還有的則故意借着來瞧病的由頭,一進院便虛頭巴腦、東張西望的,叫那家小寡婦瞧出了端倪來,便給趕出門去了,因此這一月都過去了,也沒人能一睹這“妖物”的真容。
“那看着可不就是個漢子嘛,”路邊婦人低低笑起來,用自以為很輕的聲音道,“模樣倒也還算俊朗,可來了月餘了,怎麽也不見他下地幹過活兒,別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吧?”
旁側那婦人也道:“啧,我看八成那崽子就是這小寡婦偷漢子自個生的,為了面子不肯認罷了。”
“聽你這話裏的意思,是說這漢子就是那奸夫了?”
“十有八九了,人如今都住進這陶寡婦家裏去了,一個喪夫多年的寡婦把這麽個漢子領進門,這還不對味嗎?”
另一個婦人卻撥了撥小臂上懸着的菜籃子:“可我怎麽聽人說,隔壁村苗家二郎廿八日從山上回去,像是叫什麽邪祟沖撞了,躺在榻上病歪了好些日子,嘴裏念叨着什麽,山上有個大肚子的男人,是個吃人的妖怪。”
沈卻回過神來,聽見她們在那竊竊地說嘴,還不等他做出反應,身旁忽然擠出來一個人,身上還帶着點草藥香:“要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跑到人家門前來說嘴?”
“你,你這小寡婦,說的什麽話?”
陶衣如把沈卻撥回去,而後“砰”一聲合上了門,外頭那兩個婦人下不來臺,對着那緊掩的房門又譏諷了幾句,這才提着菜籃子家去了。
“別理她們,”陶衣如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了,合上門,“這天眼看着要下雨,把院裏的草藥收一收吧。”
她也沒問那丹心為什麽走,相處月餘,她早看出了二人并非主仆,倒像是路上萍水相逢,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
沈卻心裏想着方才那兩個婦人口中的話,他一個男人,死賴在這兒不走,只怕要連累了陶衣如的名聲。
剛一擡手,陶衣如便打斷了他:“我雖是個半吊子村醫,可也是讀不懂啞語的,你不必費心同我比劃。”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陶衣如一邊收着簸籃,一邊同他說:“再說了,我若是在乎這聲名,便不會叫你住下,由着她們說去吧,到時她們家裏有人病了,還得到這兒來巴巴地求我。”
她說的豁達,可他帶着孩子住在這兒,到底是給這母女二人平添了好些麻煩。
見他還呆在那兒,陶衣如嘆了口氣:“那屋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可別忘了你還欠着我半截人參呢,那參雖品相不好,可那半截也值二十兩呢,再添上你每日用的那些補藥,二十五兩,你若還要回那山裏去,就把這銀子補上了再走。”
沈卻眼下捉襟見肘,窮得叮當響,哪裏有銀子補給她?因此也不再提方才那事了,乖乖撿着架子上裝草藥的簸籃,一趟趟往堂屋裏送。
他手腳麻利,很快便将那院中的簸籃收了大半,可來來回回的,人卻始終蹙着眉。
他是個本分人,一下欠了她們這一大筆銀子,心裏愁得發苦,如今不是在王府裏,月月都有俸銀,就算是回到山裏去野獵,他一年只怕也攢不下這麽些銀子。
況且那崽子眼下還太小,時時都要有人照看着,他總不好抱着那崽子去深山裏野獵。
倘去鎮上逛一逛,說不準還有他能幹的活,眼下都過去一歲了,殿下應只當他是死了,想必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興師動衆地尋他來。
只是這便又回到了那小崽子身上,那崽子還要吃奶,他根本走不脫。
陶衣如時不時看他一眼,心想着若是這啞巴能說話,只怕自己已經聽見他嘆好幾聲氣了。
“你也別愁了,”陶衣如看不得他這般,“改日得閑了,背着孩子一起上山去采些藥材,我按市價給你抵了,若是運氣好些,采着個靈芝人參,很快便能還清了……”
她話音未落,便聽那側屋裏忽地傳來了嬰孩的啼哭聲,這崽子可能鬧人了,只有出生時才傻愣愣的不會哭,叫丹心那麽一擰後,便開始沒日沒夜地鬧騰。
聽見他哭,沈卻心一揪,陶衣如忙攆他進去:“快哄去吧。”
沈卻忙把手裏的簸籃放進堂屋,而後急匆匆趕進屋裏去了。
這崽子不知是不是在他肚子裏時,一路跟着他受了許多驚,總是一驚一乍的,外頭一點動靜,都能把他吓醒了。
又黏人得很,一睜眼若是不見沈卻,便就要嗷地一嗓子鬧起人來。
沈卻對崽子的印象原還停在那葛正家的小丫頭身上,還以為這天底下的崽子都同她一般乖,吃了奶就睡,睡醒了就睜眼乖乖地看着人。
沒想到自己生的,卻這般得不可愛,活像是生了個讨債鬼,五官生的不像林榭,脾氣倒很像,都一般惹人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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