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寡婦門前是非多。

這村裏有幾個光棍, 家田裏的雜草都要長瘋了,也不見他們去理, 農活累活不肯幹, 平時總在陶衣如家門前晃悠來、晃悠去,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心裏打着怎樣的主意。

這日,她正打算去地裏擇些青菜來, 才一開門,其中一個光棍便趁機擠進了院裏來。

他手裏拈着幾朵**, 笑得一臉猥瑣:“我方才來敲門, 你怎麽不肯開?”

“我這院裏只接病人,你又犯了什麽病?”陶衣如冷着臉,悄沒生息地瞥了眼靠在院牆上的那只掃帚。

那人半點不知分寸, 見着了她眼裏的嫌惡, 還要晃蕩着欺近:“哥哥我确實是害了病了,這日日相思害得苦啊。”

說着便要把那野**簪到她鬓邊:“鮮花配美人, 衣如願解哥哥這相思愁麽?”

陶衣如連忙退開幾步, 去抄那牆邊的掃帚,只是還不等他揮起來, 便被那光棍一把抱住了, 她立即驚叫了一聲:“我喊人了!”

“你別不識趣, ”那光棍胸有成竹地,“我家缺個內人, 你家又正好缺個漢子,我也不嫌你嫁過人,咱倆湊合着過得了。”

陶衣如一頭撞在他下巴上, 狠狠地推開他:“誰要同你湊合?”

那光棍“嘶”了聲, 手揉着下巴, 拔高音量道:“你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裝什麽?夜裏想男人都想瘋了吧?”

陶衣如抄起那掃帚要打他,可到底力氣不夠,讓這無賴把掃帚奪了去。

屋裏才喂完奶的沈卻聽見動靜,急急系好衣裳,随手拿了根門栓,沖出屋去。

那光棍看見這屋裏忽然沖出個漢子來,登時愣住了,他是個欺軟怕硬的,若知道這謠言中的“妖物”并不是個下不了地的病秧子,哪裏敢上門來欺負人?

可怕歸怕了,面子還是要保的,他指着陶衣如的鼻尖,理直氣壯地罵她:“看來旁人說得不錯,你果真在屋裏養了男人,怪不得不肯随我,你這個蕩婦!”

沒等他罵完,沈卻便抄着那根粗方門栓上前來,那光棍舉着手中的掃帚,原本還想同他比劃兩下,可誰知這掃帚才剛舉起來,便被沈卻一下打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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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光棍腳一軟,連忙轉身,又被沈卻追着打,這會兒卻也不記得要保面子了,嗷嗷叫起來,喊得這左鄰右舍都豎起了耳朵來聽。

沈卻下手狠,卻沒傷着他要害,陶衣如看得出他有分寸,因此也不出言阻攔。

見着那惱人的光棍被他打他落荒而逃,陶衣如笑起來,往門外啐了一口:“活該,個狗東西!”

沈卻趕跑了人,心裏卻泛起幾分惆悵來,這鄉裏靜是靜,鄉民們見識也不多,只當那鄉紳便是位土皇帝,沒人認得出他的身份。

可治安卻半點不及京都裏,村民們淳樸善良的有,又蠢又壞的更不在少數,這點小打小鬧是不致命,可堆起來,卻也煩人得要命。

陶衣如忘了擇菜的事兒,把門合上了,偏頭同沈卻道:“你不如往後就住這兒吧,也別想着走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再找,有你在,他們欺負不到我頭上來。”

亡夫走的早,她也不是沒去相看過,挑來挑去,也沒兩個合眼緣的不說,有的擺明了就是為了她這小醫館來的,打算當個小白臉,靠着她和丈母娘養活了。

陶衣如哪裏看得上他們,如今見了沈卻,雖他不算個健全男人,可相處下來,卻覺得這啞巴比村裏那些漢子都靠譜得多,還能寫幾個字,藥櫃裏的草藥也不至于認錯。

她這般半開玩笑地詢問,可沈卻卻遲遲沒答應,她倒也識趣,爽朗一笑,打斷了這沉默:“今兒高興,讓阿娘烹只鲫魚來吃,這魚湯好下奶,你一會兒多喝點。”

沈卻頓時紅了臉,她說這些話從來是不忌諱的,可他卻是個守舊的,總覺得這些話不該放到明面上來說。

見他紅臉,陶衣如便覺得好笑。

正要往夥房裏去,腳下一頓,又想起擇菜的事兒了,于是頤指氣使地吩咐那啞巴:“去地裏擇些菜來,那蘇州青,你認得吧?”

沈卻點了點頭,拿上個菜籃子,這便去了。

年節将至。

沈卻同陶衣如昨兒夜裏在堂屋中忙活了一夜,将這些日子裏曬好的草藥分別收進了那大大小小的布袋裏去。

他們這鄉裏小醫館,用不着這麽些藥,有盈餘出來的,陶衣如便曬幹了送去鎮上,因她家草藥的成色好、曬的也好,因此鎮上的幾家醫館都是很樂意收的。

這日天不亮,沈卻把那睡得正酣的小崽子輕手輕腳地放進了那鋪絨毯的背簍去,而後同陶衣如一道把那幹草藥裝上板車。

車邊偶爾路過幾個扛着鋤頭往地裏去的鄉民,見着他們趕着驢車,女人坐在前頭趕驢,男人反而在後頭背着小孩兒,看着貨,這般奇怪的組合,引得他們這一路眼珠子都跟着往二人身上瞟。

沈卻被他們這明晃晃的目光盯得有些無所适從,前頭的陶衣如卻像是習慣了似地,稍一偏頭,自嘲般地開口:“亡夫剛去時,我一個人駕車進鎮,他們也這般看了我一路。”

“鄉裏人,每日除了跟前那一畝三分地的事兒,便只顧着看旁人家的熱鬧,畢竟連那戲班子都不往咱這窮鄉僻壤裏來,不看看熱鬧,也沒旁的可頑的。”

她在這村裏待久了,人又豁達,并不在意這些人的眼光,可沈卻不一樣,他從來自卑,生怕旁人多看自己一眼,恨不得同那草龜般生出硬殼來,把自己縮在裏頭去。

陶衣如知他一時難以習慣,因此便岔開了話題:“你給他取名了嗎?”

沈卻挪過去一點,要她伸出手,在她手心裏緩緩地寫了兩個字。

“思來?”陶衣如頓一頓,緊接着又輕輕念一聲,眉眼一彎,“沈思來,念起來倒是頗為順口。”

陶衣如未出閣時是在鎮上長大的,阿爺也教她念過些書,好歹能識得幾個大字。

“你還念着過去呢?”陶衣如低低地問他,“你會武,又認字,想必在北邊也該身居富庶人家,怎麽會淪落到這般……”

說到這裏她停了停,而後才道:“你若不想答,搖搖頭便是,我不是逼你講。”

這兒就一條小道,由着這毛驢自個走,也走不丢,陶衣如轉回身,盯着他反應。

沈卻沒搖頭,只是指了指自己,而後又在她手心寫:“仆。”

陶衣如倒領悟得很快,輕聲回問:“你是北邊富庶人家家裏的仆從?”

只怕還不止是富室大家,他主家必還得是個權臣,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能教他習武認字,那人必不是一般人。

可既是權臣身邊人,又怎麽會淪落至此呢?

看那小崽子的眉眼,倒有幾分異族風情,沈卻是不摻水的漢人長相,長發和眼珠子都黑得發亮,那小崽子除了面頰上也有一點淺淺的酒靥,旁的同沈卻幾乎就沒什麽相似之處。

陶衣如一直窩在這水鄉裏,都不知那皇帝如今換了誰來當,更遑論這朝中異族臣。

不過就是他們南邊,也鮮有異族人當官的,因此她便猜想着,這崽子的另一位阿爺想必同沈卻一般,也是仆從,只是不知他是被人給抛棄了,還是怎麽的。

只是任着這啞巴一個人,懷着身子逃到南邊來,那男的想必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再多的這啞巴便不肯說了,陶衣如也不好繼續追問,只安慰道:“你既走投無路,被逼到這南邊來,只管寬心過安生日子,此地山深水闊,就是皇帝也追不到這兒來。”

他們村子離得遠,驢車到鎮上時已近中午了,背筐裏的崽子餓了,哭鬧起來,陶衣如只好同那醫館掌櫃先借了間小廂房,讓沈卻帶着崽子進去吃奶。

那掌櫃的一邊打發個小藥童去稱她帶來的草藥,一邊好奇地打探:“那是你家的?怎麽從前都沒見過?”

陶衣如但笑不語。

“他懷裏那崽子看着才不過一二月模樣,我上回看你來,還是仲夏,也不見你懷有身子呀?”

陶衣如不想多費口舌,因此只道:“你想些什麽?那是我家遠房的表兄弟。”

那掌櫃的頓時更好奇了:“那他一個漢子,帶着這麽小的娃娃,孩兒他阿娘呢?”

“跑了。”陶衣如意簡言赅。

“剛出月便跑了?”這掌櫃的睜大眼,“這當娘的可真夠狠心的,這麽小的娃娃,沒了母乳,這要怎麽活?”

陶衣如眼盯着那給草藥稱重的藥童,怕他往那秤上動手腳,随口便答:“哪裏不能活?放下面子,四處借一口奶吃便是,若是借不着奶,便弄些米漿羊奶來喝,又不是你娃娃,你這般憂心做什麽?”

那藥童把她帶來的那批草藥都稱過,算完了,才見那沈卻抱着那奶娃娃,從廂房裏出來了,這崽子吃飽了,便就不哭了。

“一并一貫五錢,”那藥童道,“您來對個數。”

陶衣如方才眼看着他算的,這藥童手腳倒老實,并沒有少算她的,因此便道:“我就不對了,我與你師父做了幾年生意了,知他是個本分人,不會少我一個半子的。”

那掌櫃地笑着送她出門去:“往後有成色好的藥材,只管送來,我給你的價總比旁家要高些的。”

等人走了,那掌櫃的才回過神來,方才那男人抱着崽子進廂房時,分明手上連只水囊也沒拿,他要如何喂飽那孩子呢?

真是好生奇怪,難不成是他看花眼了?

“再去那邊買點米面,阿娘愛吃那陳家鋪子裏賣的撒子,也買些帶回去,”陶衣如兀自說完了,又偏頭問那啞巴,“你可有什麽想買的?一兩月才來這麽一回,你也仔細看看……”

她話音未落,卻見這啞巴一直愣着,人望着遠處拱橋上的一道身影,發起怔來。

“沈郎?”她喚他。

沈卻面上露了幾分不可置信的神情,人微微往後退去,拉住她手臂,便急急地往那深巷裏跑去。

陶衣如手上叫他拽得發疼,不明所以地追着他:“你做什麽?好端端地,發的什麽瘋?”

沈卻直拉着她藏進一處小廟,擠進那來來往往的香客之中,而後才像驚魂甫定似的,在她攤開的掌心裏寫:他看見我了。

“誰?”陶衣如睜了睜眼。

那啞巴像是難以啓齒,猶豫半晌,才在她手心裏輕輕地劃下:思來,阿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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