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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反倒輪到陶衣如怔住了:“你是說, 他翻山越嶺,跑到這南邊來尋你來了?”

她說話的動靜大了點, 沈卻忙拉着她往更僻處去, 食指抵住唇瓣,叫她不要聲張。

方才那倉促一瞥,他與拱橋上那人遠遠對視了一眼, 那一瞬息之間,沈卻心裏百感交集, 幾至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幾乎只見過燭燈下的林榭, 昏暗的居室、擁擠的床,而那所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晦暗難明的噩夢。

不過即便有機會,他恐怕也是不肯去細細打量林榭的, 多看他一眼, 便會叫他更深地意識到這人帶給他的恥辱。

可如今回想起來,卻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其一, 那人似乎并不是第一眼就認出他來的,反倒像是覺察到他面上的微妙神情, 這才有了後來追趕上來的動作。

至于其二, 這個“林榭”, 莫名給他一種很陌生的感覺,無論是神态, 還是舉止,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

那人太正經了,見着他, 竟不挑眉、不壞笑, 憤怒沒有, 情緒不在。

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當時離得太遠,從那人發現他,到他一路狂奔躲進這小廟裏,都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兒,僅憑這一眼對視,說明不了什麽。

只是有一點叫沈卻很不解,這“林榭”,究竟是私自找來的,還是被王爺派遣來的?

陶衣如見他面色漸白,有些不明所以:“他千裏迢迢地來尋你,興許也是放不下你,有什麽心結,不妨見了面說開了,你這般着急躲他做什麽?”

在她的認知裏,能跨越幾千裏來尋人,這絕非易事,既然此人有這般耐心,不正說明他是将這啞巴放在心上的嗎?

再加上這啞巴給崽子取名思來,陶衣如猜他也是放不下過去的,既放不下,反而要說開了才好,不然心裏這疤結成了一輩子的心結,落成了遺憾,恐怕就要抱憾終身了。

沈卻眼睫微垂,聞言輕輕搖了搖頭,又在她手心裏寫:孽緣而已。

又怕這個詞不夠重,恐怕陶衣如難以理解,因此他繼續寫道:倘或被抓,我、思來,都要死的。

陶衣如頓時沒了話,也憂悒起來:“那怎麽辦?這會兒回去,恰好傍晚能到,我一個寡婦,你一個……總而言之,天黑了在路上多有不便,咱們太晚回去,阿娘也要憂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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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便往廟門那兒探了眼:“他方才未必有看見我,不如我出去打探打探?”

她說着便要往外頭去,沈卻急忙按住她肩,輕輕地搖一搖頭。

那人未必不記得陶衣如身上裝束,這些王府死士皆是亡命徒,心裏沒半點仁義道德,輕易是不出手,可一出手,必定見血。

陶衣如在這水鄉裏待久了,聽了他的話,也将信将疑的:“這光天化日的,亭長的宅子就落在這附近,道上更有巡街的小吏,他還能殺了我不成?”

“躲得了這一時,卻躲不得一輩子,”陶衣如又道,“咱們總不能宿在這小廟裏就不走了,總要家去了才安心。”

見攔不住她,沈卻也不好讓她一個人出去,又叫她攤開掌心,鄭重寫道:你跟着我,萬事小心。

陶衣如點點頭,這啞巴有時起的早,便會拿着那木棍在院裏比劃半個時辰,她雖看不懂,卻覺着他身上好似有那萬夫不當之勇,給人一種穩實與可靠感。

因此在這一點上倒沒駁他。

沈卻心裏提起一口氣,而後把那淬好的毒針夾在指縫之間,一路都将思來和陶衣如護在身後。

可不知是不是那人沒料想到他會再次返回到那條街道,這會兒道上人來人往,卻再不見那人蹤影,仿佛方才那驚慌一瞥,不過只是他的一個幻覺而已。

兩人于是抓緊時間買好了糧油米面,還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年貨,旋即便急匆匆地乘車回了鄉。

然而就在他們走後不久,那生着一張同林榭一般無二的臉的男人卻走進了那家醫館,他手裏拿着只同陶衣如鬓上那只銀飾七八分相似的素銀簪,靠在櫃前,開口詢問那掌櫃。

“鄙人方才在道邊撿着了這只銀簪,那娘子一身柿色短襖,身旁随着位高個郎君,二人走的急,鄙人未能趕上,想着方才在橋上趕路時,似乎見他二人進過貴店,”這人彬彬有禮道,“因此且來打聽一打聽,他二人是何村人?”

那掌櫃的瞥他一眼,又接過了他手裏那只銀簪打量了一番,那陶衣如常戴一只素銀簪,他是有印象的。

“郎君不知,那娘子家住清源村,離這兒遠着呢,”他道,“這簪子不如就先寄存在我這,反正等開了春,她定還要到鎮上來的。”

這男人卻笑一笑,若無其事地收回了那只銀簪:“并非是鄙人不信您,只是方才那小娘子頗合鄙人眼緣,這簪子,還是鄙人自個去還罷,便不勞閣下了。”

那掌櫃的也笑,手立起來,側壓在唇邊,而後低聲同他道:“那倒是個俏寡婦,郎君倒不眼拙,她醫術頗精,往日裏還會做些脂粉來鎮上賣,勤快得緊呢,若您上門去呀,那也是享福去了。”

“只是這寡婦心氣頗高,連這鎮上的獨身漢想求娶她,她都看不上哩。”

櫃前這人雖在聽着他說話,可眼裏卻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反倒話鋒一轉,問:“那她身邊那位是?”

“那倒是個生面孔,從前也不見他往鎮上來過,我方才問她,她只說那人是他遠房表兄弟,可咱這鮮少有生得他那般高的,我看着倒像是個北人。”

問過話,谷雨心裏頓時便已确定了**成,他是見過沈卻的,這啞巴常年跟在王爺身邊,有殿下在的地方,便必定有他。

只是這啞巴應是不識他的,他們這些王府死士,尋常輕易不見光,都在王府地下暗道裏來去,順便監視着這些人。

可方才那啞巴見着他這張臉時,卻很明顯地怔住了,很顯然,他見過自己所用的這張臉,甚至于對這張臉很熟悉。

他們這些人為了方便在地上辦事,一般都會更換上一張人皮面具,離京前他在地下暗房裏随手那取了一張,也就是眼下他面上所用的這張,其實并沒有什麽稀奇的,就是張平平無奇的臉而已。

難不成……沈卻曾見過哪個戴過這張臉的死士?所以他當時才會那樣驚異。

不過這些都不是緊要的,他急急趕回了落腳的旅店,展紙研墨,将方才的所見所聞簡略地寫進信中,而後封入函裏,再押上暗記,即刻轉交給了最近的驿站。

這密函走的是加急件,那麽最早只需要三個日夜,便可抵京,就算耽擱些,四日也足夠了。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找到那清源村,再尋到沈卻,把人盯緊了就是。

他記得沈卻在王府時,武功便是一衆親衛裏最出挑的,如今離京一歲,谷雨不敢保證他有能制服這啞巴的實力,況且一切還是得等請示王爺後再做行動,不得殿下指令,他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自那日在鎮上撞見“林榭”之後,沈卻便日夜憂懼不斷,夜裏要顧着那愛哭愛鬧的小崽子,本就睡不踏實,白日裏醒着,人也是茶飯無心,一副悒郁模樣。

陶衣如看在眼裏,可她到底不知這冤孽始末,這時候開口勸些什麽,都像是看人挑擔不吃力。

終于有一日,沈卻把那崽子哄睡了,而後到那夥房裏去,幫着往那土竈裏添柴。

陶衣如往鍋裏丢了把面,而後道:“火夠旺了,別添了。”

沈卻這才停住手,而後把那剩下的柴垛理了理,實在無事可做了,這才慢緩緩地靠近那竈邊。

陶衣如見他這般,覺出幾分好笑來,眉眼一彎:“有什麽話,只管說就是,何必這般糾結?”

沈卻這才點一點她手心,輕輕地寫道:我想回山上去。

“好端端的,”陶衣如面上的笑頓時止住了,“回山上做什麽?再過些日子,幾場大雪落下來,雪路一封,那山上連半只野獸也不見,更不好往山下來,你帶着思來,在山上要怎麽活?”

這話沈卻那日從鎮裏一回來便在想,只是那小崽子沒骨氣,回來後身上便起了熱,他一門心思落在了這崽子身上,哪裏又有精力再去想這事。

昨夜思來燒退,再沒起熱,沈卻思忖了一夜,還是打算來同陶衣如商量一商量。

沈卻繼續寫道:我會還錢,信我。

“這是你還不還銀子的事麽?”陶衣如話裏不覺帶了幾分愠怒,“思來才這般大,你打算背着他去野獵?若遇見小的,那倒沒什麽,可若遇見那大蟲,你一個人顧得過來麽?”

陶衣如一心勸他,不等他應,便又繼續道:“思來出生時不足月,身子骨難免嬌弱些,受了寒,受了驚,倘若再病一場,落了雪的山路不好走,你從山上到我這處,得花上多少功夫?”

沈卻哪裏不知道她說的這些,只是心裏怕極了,便想着躲到越深處去越好。

見他面色松動,陶衣如又追加一句:“再說了,倘或那人真能找到這清源村來,那麽找到那山間小屋,也不過是時間長與短的問題。”

沈卻其實也不想走。

他才剛剛在這裏安定下來,陶衣如性子爽朗,心腸又善,時不時的,總開些玩笑來與他解悶,逗得他笑起來,從她身上,沈卻能找到一點師兄的影子。

而家裏那老太太話雖不多,可也是個慈愛的,炖的魚湯也好喝。

他這一生所渴求的,不過就是這點溫情,這小院裏有家的氣味,他舍不得走,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往哪裏去。

況且都已經過去一年了,王爺真的還在找他嗎?

王府裏有那麽多親衛,有的是比他圓滑會辦事的,哪個都該比他這個啞巴用着順手。

沈卻是很知道謝時觀的,過了這麽久,還要興師動衆、大費周章地來捉他,殿下不會幹這般無意義的事。

殿下并不戀舊,就是用得順手的東西丢了,不過也只是煩怒幾日,等氣消了,再換個新的使便是了。

如果那“林榭”來此是出自私心,沈卻只祈盼他不要再作糾纏,也冀望他不要找到這裏來。

作者有話要說:

準确來說是下下章才見面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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