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四更天。

那日被沈卻打跑的光棍帶着兩個人, 悄沒生息地從那院角矮牆外翻進來,同來的這二人也是村裏的痞子, 平日裏好幹些小偷小摸的事兒, 三人駕輕就熟地落了地,幾乎半點聲響也沒有。

這光棍家裏倒不窮,他阿伯是鄉紳, 下頭兩個叔叔一個是木商,一個是獵戶, 只是這小子不僅長得賊眉鼠眼, 而且還不是個踏實肯幹的,阿娘是這村裏有名的潑婦,阿爺又早早去了。

再說他家從前其實養了個童養媳, 不知從哪兒撿來的, 大眼睛、瓜子臉,又乖又漂亮, 只是在他們家動辄受打罵, 還不等長大,便病死了。

這兒的鄉民都對他家知根知底的, 哪裏還肯把自家閨女送過去受委屈, 因此他這婚事便一直擱置了下來。

這光棍在院裏探頭探腦地張望起來, 過了半刻,忽然指了指那偏屋。

這院裏他來過幾次, 知道陶衣如和那小老太太一起睡在主屋裏,那便只剩這偏屋還算寬敞,那日他也看見了, 陶衣如養着的那野男人正是從這屋裏出來的。

那日回去後, 他便越想越氣。

這村裏沒女人願意跟他, 唯有這小寡婦,雖然已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可配他,倒也還算勉強,誰知這寡婦竟不識好歹,不肯跟他便罷了,竟還縱着那野男人打他!

這光棍哪裏肯甘心,轉頭就去尋了自己這兩個兄弟,又許諾給他二人一人兩貫錢,打算趁着夜深人靜,用個麻袋把這野男人套了,亂棍打一頓洩憤。

其中那矮胖男人先一步上前,食指放入口中沾了沾,而後悄悄地點在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上。

那窗格裏緩緩現出一點小孔來,那男人往裏望一眼,卻發現這深夜時分,屋裏竟還點着一盞矮燭,隐約能瞧見床榻上倚坐着一個人,懷裏似乎抱着個什麽東西……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可等他看清後,整個人卻是一愣,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挪了挪腳,打算換個角度繼續往裏探。

可誰知這一挪步,裏頭的人卻像是忽然發覺了什麽,忽然就背過身去,把那懷裏的嬰孩放下了。

那胖子再不敢看,忙急急回身,沖着光棍瘋狂擠眉弄眼,見那兩人都沒看懂,于是他便低聲道:“他好像發現咱們了……”

“那又如何?”光棍急急地問,“你方才都看見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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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和我說,那是小寡婦養在屋裏的野漢子嗎?可我怎麽看見他……他在給孩子喂奶呢?”

他話音未落,那偏屋的房門便叫人由內向外打開了,出來的人正是沈卻,手中還握着那鎖門的方木栓。

那光棍同另一人眼下還在消化他方才所說的話,看見出來這人,實在沒法将沈卻同那喂奶的樣子聯系在一起。

可這院中風一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真從沈卻身上聞見了幾分淡淡的奶腥味。

他分明是來教訓這人的,可看見沈卻拿着那方木栓朝他們走來,光棍心裏還是起了懼,踉跄着退後兩步,卻叫那胖子給攔住了。

“成兄,不是說好來給他一點顏色看的嗎?你走什麽,他一個半男不女的異類,咱們三個人,難道還怕他不成?”

這人話音剛落,腦袋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他強撐着睜開眼,卻總覺得額上癢癢的,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正往下淌。

他伸手一摸,卻摸到了一手的血,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腹部緊接着又被那人踹了一腳,整個人跟着向後仰去,“咚”的一聲地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另一個見着自家兄弟吃了虧,忙舉着棍子揮将上來,可只是頃刻之間,那木棍便被沈卻接下,而後他手肘一折,狠狠撞在他下巴上,旋即又是一拳揚上來,直打得那痞子腦子裏嗡嗡作響。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這光棍尋來的另一位村痞也被撂倒在地。

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便已經倒在地上,嘴裏一腥,趴在那兒“呸”地吐出兩顆沾着血的白牙來。

見自己找來的幫手皆被他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了,那光棍頓時牙關打顫,大喊起來:“我們什麽都看見了,你根本不是男人,你這個怪……”

他話音未落,便叫沈卻一棍子打在他嘴邊。

這光棍吃了疼,立時發出了殺豬的叫聲:“殺,殺人啦!救命啊,救命,陶衣如!”

聽他這般喊叫,沈卻皺了皺眉,而後一棍子落下去,狠狠砸在他小腿上。

“啊!”這光棍登時慘叫起來,抱着那只腿,滿地打滾,斷斷續續地嘶叫着,“你敢動我!我大伯是舉人老爺,你敢動我,我叫你在這清源村再待不下去!”

這麽會兒功夫,睡眼惺忪的陶衣如和老太太都合衣沖了出來,外頭也有被吵醒的鄰裏,在那“哐哐哐”地砸起門來。

“出了什麽事了?”外頭幾個人也叫嚷起來,“這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陶衣如忙去開了門,三兩個漢子并一個婦人擠進來,那婦人看見倒在地上的這三人,一捂嘴,吃驚道:“這不是王家方郎嗎?呦,還有這哥倆呢,什麽仇啊,這都見了血了!”

聽見她這般大呼小叫的,陶衣如便知此事必不能善終了,一軟身,倚在那老太太懷裏哭将起來:“我可沒臉活了呀,阿娘……”

說着她一偏頭,話音裏帶着幾分哭腔:“惠嬸嬸,你又哪裏知道?這半夜三更的,這方郎帶了兩個混子翻牆進來,這不是擺明了就想欺負我麽?倘或不是我這遠房表弟聞聲趕出來護着,我眼下如何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小女心系亡夫,一生只願倚他這一枝,方郎如此行徑,無端壞了小女名聲,小女哪還有臉面茍全于世?不如……不如叫我一頭撞死了,到地下伴我夫君去!”

說罷便沖過去,發了狠地要往那籬牆上撞。

她早做了這麽些鋪墊,這些人哪裏會不知道要攔,有外人在,沈卻不好出手,便只由着那老太太和那婦人去拉人。

“你也不要沖動,想想你阿娘,你也沒個兄弟姊妹的,就這麽狠心去了,你阿娘一個人要怎麽活?誰來給她養老送終?”那婦人同老太太一人拉着她一邊胳膊,把她勸回了堂屋裏去。

這三個混子深更半夜地往人寡婦院裏闖,又鬧出這事端來,傳出去總歸不大好聽,院裏那三個男人一合計,一人一個将那地上哀哀叫喚的混子背了起來,各自送回家去。

等這些人散了,沈卻才敢到堂屋裏,看向陶衣如,眼裏幾分歉疚。

陶衣如方才的哭腔是假,這會兒眼角也沒半顆眼淚,反倒還安慰起他來:“這事兒不怪你,他們半夜上門來,擺明了不懷好意,你不動手,難不成還由着他們欺負?”

旁側那老太太也道:“他們深夜闖進人院裏,該是他們理虧,即便當時叫咱們打殺了,過錯也落不到咱們頭上來。”

這點沈卻也是清楚的,若依律法,諸夜無故入人家者,主人可登時殺之,不以罪論處。

可他心裏卻始終提着一口氣,他氣運不好,總覺得此事沒法就此善終,他倒是其次,只怕到時又連累了陶衣如母女。

怕什麽來什麽。

第二日一早,天剛亮,那三個混子的爺娘便堵在了他們院門口,手裏拿着刀棍,嚷嚷着要見沈卻。

陶衣如聽見動靜,忙攔下沈卻,低低同他道:“我先出去,這些人見不着你,便鬧不起來。”

說着便出去開了門,只見那光棍的阿娘拿着把柴刀,看見出來的陶衣如,兇悍地瞪她一眼:“你這小娼婦,勾引我家方郎不說,還縱着你那奸夫打他,好好的一個孩子,竟叫他打折了一條腿!”

“快叫你那奸夫滾出來,咱們要替孩子讨一個公道!”

“滾出來!”

“我聽我家二郎說,那奸夫是個不男不女的異類,這事兒倘若是真的,叫這般妖物留在咱們清源村裏,只怕是留了個禍端,要壞了咱們全村的氣運的。”

他們在這門前鬧,惹得不少鄉民們都圍上來看。

對着這麽幾個兇神惡煞的村民,陶衣如也半點不肯示弱:“我沒去尋你們,你們倒先賊喊捉賊來了,惠嬸嬸、潘阿叔,你們替我作證,是不是他們三個深夜翻入我家院裏的?”

“可不是,”惠嬸道,“他們三個漢子,總不能是叫衣如一個女人家捉進去的吧?逮着這夜半三更的,翻入一個寡婦家裏去,那還能是存什麽心思?”

“潘大家的,這兒用得着你說話嗎?!自家漢子都整不明白呢,還多餘管起旁人來了,”那光棍的阿娘性格潑辣,逮誰罵誰,“我兒從來乖巧,若非是那小娼婦勾引,他哪裏敢做這般事?”

她這話一出,路邊不少來看熱鬧的鄉民們都掩唇笑了起來,她家那方郎是個什麽東西,他們可都心知肚明着呢。

聽見那低低的笑聲,那潑婦頓時更氣惱了,扯開了嗓子沖裏頭喊道:“那不男不女的慫包爛貨,你也只敢縮在女人屁股後頭,叫個女人出來在這替你,敢作敢當,你有種給我出來!”

見裏頭還是沒動靜,婦人便繼續叫喊道:“好啊,你不出來是吧,那我便撕爛了這寡婦的臉,看看是她臉疼,還是你心疼!”

說完她便要上手去拉扯陶衣如,人群頓時亂起來,就在這是,卻見從那門裏忽又擠出來個漢子來,手裏舉着一把斧子,擋在陶衣如前邊,冷冷掃了人群一眼。

這啞巴不笑的時候,眼珠子黑幽幽的,再配上手裏那把斧頭,倒很有些唬人的味道。

畢竟他一人就随手撂倒了三個漢子,這些鬧事的人瞥見他身上殺意,人一怔,啞然片刻後,那潑婦卻又鬧起來了:“大家夥快看看,這畜生打折了我兒的腳還不夠,如今還想砍了我這個做娘的,沒了天理了呀!”

她仗着人多,篤定沈卻不敢當衆拿她怎樣,大着膽子撒起了潑來。

人群中終于有人替沈卻說了句話:“你也省省吧,是你家方郎先招惹的人家,深夜闖入人家院裏,就是打死了也不算什麽,如今只是折了條腿,你就偷着樂吧!”

這人家中的兩個閨女都叫那光棍擾過,那日結伴到河邊漿衣,回來時說叫那光棍碰着了手,委屈的直哭。

他是個疼女兒的,為着這事,拉着內人就要去光棍家要個說法,可卻叫這潑婦連罵帶打地轟出了門去,如今見着這小潑皮被打折了腿,心裏再快意不過了。

那潑婦正要駁些什麽,卻聽後頭有人道:“好像有官爺來了!”

“散了散了,咱們都散開些,好像是官爺要來拿人了!”又有人喊。

沈卻心裏一驚,忙把手裏那斧頭擱下了。

那潑婦墊着腳往外探,果真見着幾個衙內騎着馬,往他們這兒來了,于是便立即迎将上去,先聲奪人地訴起冤來:“大人吶,您來得巧了,那人無故打折了我兒小腿,還拿了把斧頭,要砍死奴家啊!”

那衙內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後問這些人:“府衙內接到報案,說你們村裏有人夜闖民宅,可有此事?”

這些鄉民們立即便七嘴八舌地供出了那三個痞子來。

“那三人家在何處?”

聽見這個,那潑婦登時都要站不住了,扒在馬身邊上:“不能啊官爺,這哪裏是我家方郎的錯,分明是那小娼婦……”

不等她說完,那衙內卻一揚馬鞭,不輕不重地抽在了她身上:“妨礙公務者,也都一并帶走。”

這潑婦頓時腳一軟,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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