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那衙內一走, 此處所聚人群也都一哄而散,又跟去那光棍家裏看熱鬧了。

陶衣如心有餘悸地退回到院內, 往那門上落好了栓, 這才回身問沈卻:“是誰給報的官呀?”

沈卻也是雲裏霧裏的,聞言搖搖頭,撿起那斧頭擱回夥房裏去。

天才剛亮不久, 那潑婦便帶人堵門來了,他們就是有心, 也沒那功夫到縣裏去報官, 若要說是這村裏哪個好心的鄉民替他們去的,卻也是說不通的。

從清源村到縣城裏,只怕這人不到五更天便得上路了, 這才趕得及這時候把人請到, 在這村裏鄉民之間,怎麽看都沒人會熱腸到這個地步。

“真是怪事, ”嘴上這麽說, 可陶衣如心裏還是松了一松,“那潑皮是咱這兒鄉紳的親侄子, 若真鬧大了, 只怕到時候吃虧的還得是咱們, 誰知那知府竟會出來橫插一道……”

“也真是奇了,鄉裏這種大小事并不少見, 只要不是鬧出人命來,府衙那邊從來是不肯多看一眼的,怎麽今日會這般重視, 還派了衙內下來捉人?”

聽她說完, 沈卻心裏卻在想, 能把那些衙內請到這兒的那人,想必也是有幾分身份地位在的,可誰又會這般無緣無故地出手幫他呢?

師父和師兄眼下該是都在那京都裏,手伸不到這水鄉裏來,這會子離他最近的,只怕便只有那日在鎮上遇見的“林榭”了。

可那人又怎麽會悄悄護着他?這并不像是林榭那種人會幹出的事兒。

倘若知道他就躲在這水鄉裏,那人必定一早就追來了,而後再又是威迫恫吓、故技重施,對他百般折辱。

說不準,還要将他和思來都扭送回京都去,到殿下面前邀功。

見他呆立在那裏,神色略顯張皇,陶衣如便知道他心裏又起了憂懼,于是忙開口安慰道:“你也別多心,說不準真是這村裏的哪個熱心人呢?那無賴一家,往日在村裏可也沒少得罪人,多得是人看他們不順眼呢。”

沈卻當然願意往好處想,只是他總覺得這事有幾分古怪,面上點點頭,可心裏卻依然是沉着的。

天冷了,老太太膝蓋總犯疼,不好多走動,因此這幾回陶衣如去山裏采藥,都是沈卻伴着的。

這山上有幾味藥材,需得等到新雪初落,薄薄的一層霜雪覆在地上,才肯冒出芽尖來,可等再晚些,大雪封了山,這路不好走,陶衣如便不會再冒險去采這幾味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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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這幾日,兩人常是天剛亮,便背着竹簍往那山上去,直到近黃昏的點,才趕回山下小院來。

沈卻跟着陶衣如來回幾次,對這往返的路倒也便頗為熟悉了。

這日陶衣如帶着老太太到隔壁村去給位婦人接生,沈卻便一個人背着思來上山采藥去了,他身手比陶衣如好不少,不同她一道,便能走到更深一點的地方去。

欠陶衣如的那筆銀子,沈卻始終記在心裏,這些日子在她家白吃白住的,他心裏也十分過意不去,因此只想着多尋些藥材回去,也好幫襯她幾分。

沈卻一邊往那林子深處走,一邊在心裏盤算着,過了今冬,馬上便是一年春節,大雪日他在屋裏閑着沒事,就拆些舊布衣料,仿着京都市裏賣的那些絹人兒,做些布娃娃,再糊些紙鳶,等開了春,到那廟會裏擺着賣,應該是有人要的。

可越往深處走,沈卻便越發覺着哪裏不對勁。

似乎總有些極細微的奇怪聲響從他身後傳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而且不止是一個人。

可只要他一停下,那點聲音便就憑空消失了。

沈卻頓時警惕了起來,這林子極深,在這裏頭七彎八繞的,很容易把人繞暈過去,于是他故意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在這林間亂走了起來。

他速度極快,又有心借着那樹影遮蔽,跟着他的那些人似乎沒料到自己的行蹤已被他察覺,一晃神的功夫,沈卻便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其中一人正要開口說話,卻被另一人捏肩打住了,這人低低地:“他這是發現咱們了,真狡猾。”

“可惜這裏是我的地盤,放心吧,他逃不掉的。”

這三人裏有兩個都是這山裏的老獵戶,自幼便在此地長大,半輩子都在此處巡山野獵,就是閉着眼睛都能在這座山裏來去自如。

兩人把那瘸了腿的光棍丢下了,要他遠遠跟着,他如今腿腳不便,方才一路都是叫那獵戶背着的,那獵戶倘若不是負重,只怕也不會發出那麽明顯的動靜來。

其中一人挑了一棵高樹,爬到樹頂上舉目四望,在不遠處瞥見了沈卻的蹤跡,而後又輕而易舉地順着樹幹滑下,朝着同伴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人在西北方位上。

而後二人便如同圍獵野獸一般,一點點地靠近、縮緊,陷在那其中的沈卻似乎覺察到了什麽,一直在往來時的路退去,可他這點心思哪裏瞞得過這兩個資深的獵戶呢?

困在其中的沈卻根本辨不清他們所在的方位,這兩人的腳步聲都輕得可怕,沈卻甚至能聽得見這林中落葉的聲響,卻唯獨聽不清他們發出的動靜。

與此同時,蹲在樹冠上那人忽然從樹上垂下了一根細線套索,這線幾近透明,卻又堅韌無比,悄沒生息地,便套住了沈卻背上竹筐裏那正在酣睡的小崽子的腳踝。

同時間,從另一側接連射出了幾只抹了毒的箭矢,直朝着沈卻的方向而來,他急着躲箭,一時便沒顧上躺在竹筐裏的思來。

他一邊飛快地躲開暗矢,一邊疾步接近那躲在樹叢後放冷箭的那人,一腳踢翻他手中**,而後手肘一彎,跳起來勾住他脖頸。

彎刀出竅,刀尖抵住他心窩。

可當他行雲流水地劫下此人時,卻聽見不遠處那樹冠上傳來的一聲低笑,緊接着便是小孩子的啼哭。

沈卻倉皇擡頭,卻見思來被根細線倒吊在半空中,小臉漲得通紅,這山林間本就寂靜一片,因此便更顯得這小崽子的哭聲如雷貫耳。

見他這般,沈卻的心都要疼碎了。

“紮呀,”樹上那人笑道,“你紮下去,我就割斷這線,将這娃娃從此處摔下去。”

“這麽小的娃娃,頭着地落下去,只怕不死也得殘了,”那人繼續道,“你若不想看見這崽子見血,就把手裏的刀子丢了。”

他話音落了,卻沒聽見沈卻出聲,這人倒是半點也不着急,笑一笑,而後緊緊盯着沈卻。

兩方默默對峙着,樹林間便只剩下那崽子的哭聲,思來哭得滿身通紅,鎖在他腳踝上的那根細線也越收越緊。

沈卻指縫裏還夾着幾只毒針,他們距離得太遠,倘若一次全放出去,倒還有幾成把握,只是那人若中了針,人倒了,手裏牽着的思來恐怕也得一道往下墜去。

他投鼠忌器,壓根不敢輕舉妄動。

“咱們吶,有的是時間哩,”那人繼續說道,“看看是你這崽子能熬,還是你能忍得住。”

說完他又故意晃了晃手裏那根細線,小崽子立即在那半空中搖擺起來,看得沈卻的心都揪住了。

不,不要。

就在他出神之際,背後一只箭矢忽地飛了過來,紮進了他小腿肚。

這箭上擦了麻藥,他腿上當即一疼,而後那箭上的藥性攀咬上來,激地他身上一軟,手上那只彎刀頓時便叫身前那人打掉了。

那人回身,一腳将他踹翻在地,鞋尖狠狠碾在他前胸:“這藥本是備來獵大蟲的,便宜你了。”

後頭那放箭的光棍也盈光滿面地把玩着手裏的**:“阿叔你說你尋常還不許我玩你這弩,我這才上手,準頭也不差吧?”

樹上那人跳下來,拎着那崽子的後頸,掐着他肉嘟嘟的臉頰:“怎麽生了對狼眼睛?咱們漢人裏頭哪有這般模樣的,別是這不男不女的怪物,同這林間野狼茍合,才生出下這孽種吧?”

那光棍也笑起來,又發了狠地往沈卻身上踢了幾腳:“娘的,這村裏本來就沒娘們願意跟我,如今我腳也坡了,又到那牢獄裏走了一遭,都是拜這怪物所賜!”

為了将他從那獄裏撈出來,他阿伯不知動用了多少關系,求爺爺告姥姥地,使了不少銀子,這才叫那知府松了口。

還要他出獄後,将他禁足在家中,開春前不許他出門來,可他怎麽肯甘心待在家裏?

一想到這妖物還在那寡婦家裏逍遙快活,這光棍便氣得牙癢癢,日夜輾轉,就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沈卻眼下身上藥性發作,渾身都是軟的,連掙了幾回,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可都失敗了。

“別掙了,老實點,這藥原是給大蟲用的,那般猛獸都吃不消,何況是你?”

那光棍那日聽了同伴口中所言,始終對沈卻有些好奇,于是用手背拍開了那獵戶壓在沈卻前胸上的腳,将他那有些松垮的前襟挑開來,竟果真聞見了一股奶腥味。

又見他那點上一塊耐人尋味的暈紅,那光棍面色一變,意味深長地“啧”了一聲:“娘的,焦胖沒騙我,他果真有奶水!”

“什麽怪物啊這是!”

他心裏那教訓的念頭頓時變了味,這怪物雖然表面上怎麽看都是個男人,可身上那肌膚卻膩滑柔軟,活像個女人一般。

這村裏沒女人看得上他,光棍饞女人都要饞瘋了,眼盯着沈卻前襟的一片風光,猥瑣地笑起來:“我呢,如今也還算是個童子身呢,倒是便宜你這個下賤的怪物了。”

覺察出他想要做什麽,旁邊那獵戶皺一皺眉,罵他道:“阿侄,把他打殘了便是了,這怎麽看都是個男人,你要睡他,惡不惡心?”

那光棍卻不為所動:“不睡白不睡,阿叔你哪裏曉得,這妖人能和女人一樣産子,你們說,他那裏會不會長得也和女人一樣?”

那兩個獵戶聞言,看向沈卻的目光裏不免也多了幾分探究的意思。

都說這男人是個不男不女的妖物,可他究竟是怎麽個妖法,卻壓根沒人見過。

“把他衣服扒了,今兒也叫咱們開開眼!”

他話音剛落,指尖尚未觸到沈卻的衣襟,身後卻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那光棍面上笑意還未來得及收,便被一只長劍從頸邊斜劈下去。

只聽“撕拉”一聲,他上半截身子幾乎被那劍從中間劃開來了,血花登時噴濺出來,迸撒在沈卻同那兩名獵戶身上。

那光棍面上還維持着那半笑不笑的樣子,眼裏卻又夾雜着幾分驚恐的表情,尖叫聲還卡在嗓子眼裏,人便已經沒了氣。

他癱倒下去,後頭那持劍之人便完全顯露出來,來人一身玄色輕裝,滿繡的銀色暗紋,腰佩紫玉,一眼便不是凡人像。

沒了束縛,沈卻強撐着從地上支起來,一擡眸,卻撞入了那雙狹長的丹鳳眼裏,那人眼中幾分淺淡顏色,琥珀色的瞳仁有種攝人心魄的妖異感。

眼下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上濺上了幾點殷紅血跡,滑墜到半途,險伶伶地挂在那裏,這點血色,落在他那張臉上,幾乎是觸目驚心的滲人。

王、王爺……

沈卻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像是毒蛇吐信,粘膩又陰冷地纏過他身軀,叫他渾身上下每一寸都沾滿了毒液。

他好怕,怕得身上不自覺地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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