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主屋裏。
陶衣如坐在幾案邊上, 正給個小孩兒看診,她原本慣常是待在堂屋裏接診的, 只是如今堂屋、偏屋那一小片地兒, 眼下都叫謝時觀同他那兩個随侍給霸了。
她自個倒不是很怕,可若是叫這些鄉民們不仔細撞見了那身佩長刀的随侍,以及那位時不時就要犯癔症的主子, 只怕來這兒的鄉民們沒病都要被吓出病來。
可有些疾症來勢洶洶,不好多耽擱, 因此陶衣如便只好開了扇偏門, 要這些來看診的,都直接從這道門裏進主屋,好避開那三人。
今日這會兒來的是個帶着小孫子的老婦人, 本來還好端端地在那幾案邊上坐着, 可看見沈卻進來後,便像是看見鬼怪一般, 連藥都差點顧不上拿, 拎着那小孫子便起了身。
“藥咱們先拿回去吃了,”那老婦人一邊說着, 一邊忙忙亂亂地往門口退去, “買藥錢先賒着, 晚點我讓他耶耶送過來……”
話音未落,就見她拽着那男孩子一路小跑着出了屋門。
這些村裏人哪裏知道這鄉紳一系沒落的緣由, 只當這沈卻乃是個災星妖魔,誰沾上了恐怕都得走黴運,要不是她這小孫子今日實在病得難受, 她才不敢帶着孩子上門來。
沈卻從來敏感, 哪裏看不出她那眼神裏都寫了些什麽, 因此腳下稍滞,緩了緩,但還是徑直朝着那幾案邊上靠去了。
陶衣如也看了眼那老婦人的背影,故意說:“走得這般急,這阿嬷也不怕崴了腳,上回她家那老翁也在我這看的咳疾,如今還賒着銀子賴着賬呢。”
說完了,她才又擡頭,往這啞巴身後探了探,低聲問他:“你怎麽有空過來?他肯放你出來了?”
頓了頓,又問:“思來呢?怎麽沒一道帶過來?”
沈卻垂眼看着她,卻遲遲沒有動作。
“怎麽了呀?”陶衣如笑一笑,“幹什麽這般嚴肅作态?你要吓到我了。”
沈卻于是這才慢吞吞地解開了那殿下丢給他的錢袋,王爺随身帶着的這只錦袋裏從不放碎銀,沉甸甸的,滿裝着金錠,最底下甚至還鋪了一層明珠,很是豪氣。
他不敢多拿,只從那最上頭取了一錠,約莫着有五兩重,鄭重地塞到了陶衣如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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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衣如看了眼那金子,怔楞片刻,又擡起頭:“給我這個做什麽?”
“我要走了。”沈卻怕她看不懂,因此手上動得很慢。
“去哪?”陶衣如立時便追問道,“回京去啊?”
沈卻點了點頭。
“什麽時候走?”她又問。
“明、早。”他在她手心裏輕輕地寫。
陶衣如默了默,而後低聲問道:“怎麽這麽急,你這腿傷不是還沒将養好麽?是不是他逼你的?”
沈卻搖了搖頭,頓了半刻,才手語道:“我在京都裏還有親人,也不好叫他們一直挂慮着。”
陶衣如不知道領沒領會他的意思,可也沒再多說什麽,收起那幾案上的藥單,而後又站起身來,把那金錠塞回到了沈卻手裏:“這金子太貴重,我找不開。”
這金錠打眼看去,便知道成色極好,就算按市價給換了,也少說能兌個五十兩銀,雖說陶衣如勤奮又儉省,手頭上倒是有些積蓄在,可這一時半會兒的,她也湊不齊這麽一大筆來。
沈卻愣一愣神,不肯去接,又點一點她手,在她掌心裏寫道:還你的。
“你原也只欠我二十五兩,前些日子又幫着幹活、采藥,那五兩便抹了不要了,”陶衣如說道,“你若是實在拿不出零的,日後有空再來這兒還我便是,我不收你息錢。”
這啞巴卻執拗地不肯收,他是個死心眼的,從不會說委婉的話哄人,因此擡手誠然:“我以後只怕不能再來了。”
陶衣如眼一低,還是不肯要這金子,倒不是因為太貴重,這袋錢想也知道是誰給他的,白得的錢,不拿白不拿。
只是她到底想留些念想,京都遠在千裏之外,對于他們這些南人來說更是海角天涯之遙,此次一別便幾乎是無期,可依着這啞巴的性子,倘若這錢沒還上,他就一定會再來一趟。
見了他那句話,陶衣如難得的沉默,兀自忙了會兒自己的事,好半晌,才又道:“他們來的那日,給了我一把銀簪,後頭又給補了一袋銀子來,說是僦錢,給的已很足了,我拿着本就不安心,那半截人參錢原也不該要你還了。”
可這啞巴卻還是那樣固執地看着她:“他給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不要抵。”
陶衣如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見外頭那谷雨忽然抱着哭鬧不止的思來從那開着的小窗往裏喊:“大人,大人!”
沈卻的心思一下便被牽走了,回身略作別,便就急急出去了。
王府裏的死士同那親衛仆侍不同,一應是無父無母,出生貧寒,來時一筆銀子買斷了今生,注定沒法婚配,也不會有後代,一點牽念都不得有。
因此谷雨也沒機會侍弄過這麽丁點大的小崽子,方才抱着他玩,忽地便感覺到胸前一熱,低頭一看,這崽子竟尿濕了他的前襟和臂膀。
尿在他身上便就算了,還賊喊捉賊地先他一步嚎起來,哭得還那般肝腸寸斷,好似在他這兒受了什麽天大了委屈一般。
谷雨比他更想哭,但這崽子又不是什麽沒名沒姓的奶娃娃,這可是殿下當下唯一的一只血脈,雖還不能确定身份,可也比他們這些死士矜貴得多了。
因此谷雨連怒都不敢怒,抱着思來急忙忙地便跑去找殿下,殿下瞥見他這一身狼狽,先是擡手掩了鼻,避開了些,随後反而笑了:“這不正好,你去把他找回來便是。”
谷雨于是便又頂着這滿襟的騷味,來這主屋外哀哀喊起人來。
沈卻也不嫌髒,出來便将那小崽子接入了懷中,用那時興的棉帛做尿布來使哪裏都好,只是太過昂貴,他開銷不起,可用那粗布墊着,又要把這崽子的屁股蛋子悶紅了。
他舍不得思來受罪,因此便裁了件自己衣箱裏唯一能看的一件衣裳,這料子倒是勉強能用,只是用來用去也就這麽幾塊。
這幾日殿下拘着不許他出去,這裁下來的十幾張尿布都弄髒了,可他卻遲遲沒法去河邊漿洗,因此今日便只好先委屈這小崽子,勞累他自己。
沈卻算着時辰,就要抱這崽子去院裏一趟,可就是這般,還是有防備不到的時候,比如眼下。
身上濕着,哪裏能舒服,沈卻只好抱着他回到偏屋裏,又很不好意思地問谷雨能不能幫他燒些熱水來。
谷雨看他唇形,讀懂了,便連忙應道:“下走馬上去,是要給這、這……小主子洗身子嗎?下走不如再看着去尋個小盆來吧?”
思來鬧得厲害,沈卻沒功夫糾正他,再說若是殿下真肯要,他這一聲小主子倒也沒叫錯。
進了屋,就見那謝時觀還倚在榻上,聞聲一偏頭:“回來了?”
又皺一皺眉:“怎麽還哭?鬧死了。”
王爺霸了大半的床榻,這會兒也不知道要讓一讓,沈卻便只好把思來先擱在床尾,而後一邊哄着他,一邊手忙腳亂地去給他準備衣裳和擦身子用的棉巾。
謝時觀本來懶得動,可看見這啞巴硬是拖着條傷腿,走來走去的,心裏看着就煩。
因此也不打算睡了,起身押着那啞巴的腰,把人往榻上按:“要什麽,我去拿。”
沈卻哪敢支使他,眼微擡,又不敢觸到他目光視線,只在殿下鼻尖上略一略。
随即他搖了搖頭,又要站起身。
謝時觀按着他:“說了要聽話,是不是?”
沈卻稍一猶豫,這才擡手,緩緩比劃:“給他擦身子用的棉巾,在那衣箱裏,同那些小衣裳放在一處……”
殿下于是便又轉身繞去那窗臺邊上翻衣箱。
沈卻坐在那榻上,手裏哄着思來,可目光卻不自覺地往謝時觀那邊走。
那扇小窗半開,冬日裏帶一點冷的光線透過他周身,隐隐一圈背光的輪廓,只是看着他背影,沈卻的心跳便時不時地要錯一錯。
曾幾何時,他也想過,若能得殿下一眼貪看,他死而無憾。
這樣的情景,他從前就是在夢裏也不敢夢,念一念都覺得是亵渎。
因此如今更要無數次在心裏警醒,把那些刻骨镂心的記憶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才不會又輕易墜了進去。
可等謝時觀一回頭,沈卻又比他早一分收回了目光,殿下的眼裏似乎有幾分惱意:“你放哪兒了?真在這衣箱裏麽?”
不等沈卻答應,殿下便幹脆把那一整個衣箱都抱了過來,落在榻邊上,沈卻才理好的衣箱,又叫他翻得一團亂。
這啞巴也不惱,俯身翻了翻,便輕輕巧巧地在裏頭找到了壓在底下的一塊棉巾。
恰好此時谷雨也端了盆熱水進來,沈卻起身謝過他,而後又看向他那被思來弄髒的衣袍,很愧疚地比劃道:“換下來?我替你洗洗……”
谷雨連蒙帶猜的領悟了他的意思,可這當着殿下的面,他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叫這啞巴替自己漿洗衣裳。
于是忙打斷他道:“不用勞煩,不用勞煩!下走一會兒自個去拿水搓搓便好了。”
大抵是他驚慌之下,音調便不自覺地升高了,那啞巴像是被他的抗拒驚了驚,眼神微愣了半刻。
谷雨于是又立即往回找補道:“下走幹的都是粗活,身上髒一些也沒什麽的,左不過就是這小崽崽的尿麽,也髒不到哪裏去。”
“下走就在這門外候着,殿下與大人若是要支使,喚一聲便是了。”
說罷他便急急地俯身退出去了。
榻上那崽子還在鬧,沈卻沒時間去琢磨谷雨那異常的反應,他送來的那熱水太燙,還要去擡冷水來和。
見他又要再往外去,謝時觀扣住他手腕:“又去哪兒?”
“水來了,不給他洗麽?”
沈卻着急去,只回頭動一動唇:燙。
謝時觀再又把他摁了回去,而後到門邊去支使了谷雨一句,谷雨一得令,立即就去了。
“還有什麽要的,一應告訴本王便是,”謝時觀伸手輕輕摟着他後頸,語氣裏那被攪了午憩的惱意已叫他壓下去了,“腿傷還沒好,不要那樣折騰。”
他這般彎着眼,口中說着溫和的話,被他盯住的時候,總讓沈卻産生一種錯覺,好像他真的被他收在心上似的。
好像他真的很疼他,真的……有那麽一兩分真心。
可不過片刻的怔楞,沈卻便清醒了過來,雁王殿下的真心,就是那些世家郎君,乃至明堂上的那一人,都不配有。
他一個啞巴,怎麽會自作多情地妄想着,自己會配的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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