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今日這場晚宴的主角都已離了席, 哪裏還有人敢不要命地留下繼續吃,因此殿下一走, 那些酒菜歌姬, 乃至于小唱娼妓,也都一應撤去了。

谷雨同小滿二人緊跟着便起了身,跟上了雁王背影, 一道進了那驿丞為王爺備下的那套上房。

門栓剛上,二人緊接着便在這屋裏翻查了起來。

沈卻下意識也想跟着他們一道, 但卻被謝時觀按着坐下了:“讓他們忙便是。”

見有人在忙, 這啞巴便坐得很不安穩,擡手比劃道:“那驿丞有問題?”

謝時觀看着他,似笑非笑:“你也發現了?本王還當你什麽也不知道呢, 覺察出了端倪, 卻還溺在那姐兒懷裏,你倒很會享受。”

沈卻方才壓根就沒多碰那妓子一下, 可這事兒他就是有嘴也難辨, 很難解釋清楚,因此便幹脆自動略過了殿下這句揶揄:“屬下以為他……有幾分古怪。”

“還好, ”謝時觀攥住了他擡起的那只手, 捏在手裏揉, “沒在那水鄉裏待傻了。”

至于究竟是何處古怪,這主仆二人之間自不必多說, 各自都心領神會了。

那驿丞不過只是個不入品的職銜,再加上此處山高皇帝遠,與京都并無多大交集, 可此人卻如此了解雁王喜好——方才送上來的一應是清秀的小唱。

雖說殿下從不瞞着自個愛好, 可除了京都那一批圈裏的心知肚明之外, 也沒人敢拿着這事舉國宣揚。

況且他們事先又并未選定在此處驿館整頓,全是為了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才匆匆在此停歇,此人又怎麽事先去打聽呢?

就算是匆匆打聽才得知的消息,可傳喚小唱、設宴擺席,通知在此地任職的幾位官員,都得費時間準備,可那驿丞看上去卻不慌不忙的……

像是早知道他們要來。

“這一路上想必早已有眼線盯着了,”謝時觀信手倒了盞茶出來,這茶水還是燙的,他端起來嗅了嗅,而後笑道,“上好的龍井,那老丞相倒很舍得。”

沈卻愣了愣,有些沒明白殿下這是在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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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觀便解釋道:“宰相肚裏能撐船,他那肚子,撐兩艘也不為過。”

後頭那正在翻看瓷瓶擺件的谷雨聞言,腦海裏頓時浮出了那驿丞的模樣,一時間憋笑憋得肩膀都在顫。

沈卻本來也不覺得好笑,可瞥見他在那兒悄悄地抖,唇角便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面頰上現出一點淺淺的酒靥。

殿下一直在盯着他看,這會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他那酒靥裏輕輕戳了一戳,可那酒靥卻像是被他一指點破了,轉瞬便消失不見了。

那啞巴眼又低了下去,面上透出了幾分難堪,好像在他面前笑出來,也是什麽錯事。

“本王有不許你笑嗎?”謝時觀逼他擡起臉,對上他目光,可這啞巴卻又下意識地慌亂錯開去,仿佛他是什麽豺狼虎豹,“有嗎?”

沈卻搖了搖頭。

片刻後才慢吞吞地擡起手,低低地:“伺候人的仆從,在主子面前,最好不要有喜怒哀樂。”

“誰說的?”殿下不知為何,好像又起了怒。

這話是師父教給他的,可殿下如今似乎正在氣頭上,沈卻不敢說,只手語道:“是屬下、屬下自己想的。”

“不是說了,往後再不用你伺候人了,”謝時觀看着他,眼裏愠着幾分薄怒,“本王告給你的話,你都當耳旁風,半句也不往心裏去。”

沈卻其實是記着的,殿下說的每句話,他都記得,只是不敢真的往心上去罷了。

那頭谷雨一邊翻查着,一邊豎着耳朵聽着他們這裏的動靜,照理說主子的私事,他們這些做死士的,合該是閉目塞聽、裝聾作啞的才合禮,但谷雨卻很管不住自己這兩只耳朵。

可聽着聽着,這兩人間好像又鬧起了什麽不快,不過聽起來倒更像是殿下單方面的不快。

沒過一會兒,那啞巴便起身出去了,謝時觀正在氣頭上,也沒叫住他,只在他走後,将小滿喚了過去,囑咐他道:“跟上他。”

末了又低聲埋怨似的念了句:“明知這驿使古怪,還要往外頭跑。”

沈卻心裏一直記挂着,殿下今兒睡了一整日,這會兒醒來了,也不過才用了幾口食膳,怕他餓得難受,因此他便跑到這樓底下借用了膳房。

又見這裏頭有現成的熬好的雞湯,因此便幹脆給王爺下了碗雞湯素面。

房中的謝時觀只半刻不見他人,心裏便很不爽快,以為這啞巴是放心不下那小崽子,又跑去看了。

沈卻推門走進來時,殿下正想要沖他發作一番,可下一刻,卻又見他手裏捧了碗湯面,人不過怔楞了半晌,那啞巴便已經小心翼翼地将那湯面擺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這啞巴的手藝一向不怎麽樣,只會煮些清淡的面食,至多是在上頭添一勺過了油的肉沫,再卧顆蛋,便就再沒別的花樣了。

可謝時觀卻不知有多久都沒再嘗過這碗面了,知道這啞巴方才忽然出去是為了他,殿下頓時像被熨平了心肝,想怒也怒不起來了。

但他才剛和這啞巴鬧了不痛快,沈卻不先給他遞臺階,他就還要端在那裏:“要你去煮面了嗎?自作主張。”

可這啞巴卻恂恂地看着那湯面,愣一愣,随後便像是習以為常地:“不合殿下口味的話,屬下現下便拿出去……倒了。”

說着他便要上手去端,還在王府中時,殿下便時常朝令夕改的,要他急慌慌地趕去買馄饨也好,還是熬一個多時辰的雞湯,只為給殿下煮一碗素面也罷,常常是勞碌了好半天,可殿下說不吃就不吃了。

沈卻早習慣了,一開始還會為了那就算冷掉了,殿下也不肯賞臉的心意傷一傷心,可後來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可他才剛觸到那碗沿,謝時觀卻又按住了他手,不太高興道:“倒什麽倒,好容易煮了,嘗也不許本王嘗一口。”

殿下好不講道理,方才指責他自作主張的是他,如今不許他倒掉的人也是他。

可沈卻從來不會挑他的錯,殿下不許他倒,他便又把那面放下了。

謝時觀看似是漫不經心地拾起那玉箸,勉為其難地嘗了口,可心裏卻是高興的,心尖上泛起幾分莫名的酸軟。

還是熟悉的口味,一點也沒變,不驚豔,可卻是他喜歡的,同這啞巴一樣。

嘗過這湯面,殿下這會兒心也軟了,要他坐到自己身側,而後愛憐地摟那啞巴的腰身,問道:“你自己吃過沒有?”

沈卻立即點了點頭,他在車上用過了幹糧,并不很餓。

謝時觀才不信他,兀自卷了一筷子面送到他唇邊,命令道:“嘗一口。”

這啞巴卻不肯張口,固執地手語道:“這是給殿下的。”

殿下這般舉動,實在叫他很難堪,他不肯嘗,不只是因為這是單給殿下做的,還因為這是謝時觀用過的玉箸,他若是碰了,殿下還怎麽用?

可謝時觀卻并不是在和他假客氣,盯着他唇,逼着他:“張嘴。”

“你自己的手藝,你也嫌麽?”

沈卻糾結了好半晌,這才肯張唇吃了,又不敢咬斷,怕殿下嫌他髒,因此便只好一口全吃了,塞得那兩頰都鼓起來。

殿下一直都在盯着他瞧,見到此情此景,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意溢在眼裏,和他往日慣常使的冷笑很不一樣,并不藏着刀子利刃,眉眼間是不摻半分假的柔情。

可惜沈卻此時卻壓根不敢看他,因此便只以為殿下是在嘲笑他傻。

兩人就這樣分食了一碗面,自見面以來,二人之間難得有這樣溫情的時刻。

可殿下吃完了面,嘴裏空着了,便又要開口問他:“那揚州姐兒抱起來軟不軟?”

沈卻還沉在那溫情的陷阱裏沒出來,突然被他這麽問了一句,愣了一愣,才擡手比劃:“屬下、屬下沒抱過她。”

“碰過也是抱了,你怎麽不承認,心裏有鬼?”

沈卻是真的委屈,方才在席面上,他最過的動作,不過也就是推開她,哪裏有什麽、有什麽鬼呢。

“她身上好不好聞?”王爺故意問他。

這啞巴聞言忖了忖,而後稍稍一搖頭。

誰料殿下忽然就炸了:“你還聞了她,還裝?很喜歡是不是?好啊沈卻,若本王不在,你是不是就要抱着她去後頭做事了?”

沈卻連忙搖頭。

“那胸前一片風光,你也仔細看了?”

沈卻被他逼問得無所适從,又縮又躲地都要掉下椅子去了,好半晌才手語道:“沒、屬下沒看,酒也沒喝。”

這啞巴口不能言,手上卻一樣很能氣人,不知他是哪裏答的不妥了,謝時觀心頭火氣再起,沒好氣道:“你沒看?沒看怎麽還知道她胸前長了只酒盞?我問那風光,你卻答沒看沒喝,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沈卻。”

沈卻實在不知要怎麽應他了,除了那句“沒看”,其餘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沒撒謊,可殿下卻還是咄咄逼人的。

“先前就和那柃兒不清不楚的,後頭又在路上勾上一個妓子、一個寡婦,”謝時觀恨恨道,“你就這麽喜歡女人?可上了榻,她們還會覺得你是男人麽?”

沈卻眼神微微一黯,像被他這句話刺傷了心,殿下果然也覺得他不算男人,可他又是什麽?妖邪還是怪物?

還不等他自哀幾刻,便見殿下竟直接把自己的衣襟扯松了,又狠狠地把他臉按到懷裏去,很霸道地:“這玩意本王也有,除了不能托酒,也并不比她的硬幾分,你摸啊,不是很喜歡麽,怎麽不摸?”

這啞巴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肯動,殿下就幹脆把着他手腕,往自己心口上貼,還要時時盯着他反應,很不知羞恥地問:“本王這般姿色,白給你嫖,快活嗎阿卻?”

沈卻頓時紅了臉,手上觸感的确不硬,可他卻一動不敢動的,比那個“被嫖的”看起來要知羞得多。

“快活嗎?怎麽不答了?”可偏偏殿下還要時不時地逼問他一句。

“那姐兒的好看,”謝時觀在他耳邊低低地問,“還是我的好看。”

沈卻這回倒是學聰明了,忖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随後又啓唇,無聲替自己辯解:“沒看過、沒看過她的。”

可殿下卻總有話拿來堵他:“手裏拿着本王的,心裏卻還想着要去看她的,你怎麽這麽貪心?”

于是這啞巴幹脆不辯了,被迫貼在殿下心口處,聽着那胸腔裏穩實的心跳。

他總覺得殿下有點怪,說不上來的感覺,殿下從前……會為了一個邀入府的床伴,同那些女子們拈酸吃醋嗎?

他不曾見到過這樣的殿下,或許私底下,床帏裏,殿下也是這般待他們的,只是他沒叫他看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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