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等殿下睡足了醒來, 外頭的天已然黑透了,懷裏空着, 他便下意識地伸手探着摸過去, 發現身側也是涼的,那啞巴早不知到何處去了。
謝時觀如今只要一眼看不見他,心裏便要覺出幾分意亂心慌來, 因此脫口便喚了那啞巴一聲:“阿卻?”
廂裏沒人應他,謝時觀合衣下榻, 語調加重了些許:“沈卻!”
這時候才終于掀簾走進來一個人, 是沈卻,懷裏還抱着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殿下見着他, 那一身莫名炸起的毛這才被撫順了。
他走過去, 掌心托着他腰,又掀簾往外頭看了眼, 眼前乃是一處驿館, 兩邊挂着桐油紙糊的兩只大燈籠,驿館倒是處正經驿館, 只不過并不在他們原先拟定好的線路之內。
“那兩人呢, 怎麽頭天晚上就歇在驿館裏, 不用趕路了?”
沈卻沒答話,抱着那崽子兀自往廂裏去, 等走到了角落裏,才背對着殿下半下衣袍,給那崽子喂起了奶。
可這崽子就連吃奶也不肯安生, 停一會兒, 便要再哼哼唧唧地哭上一會兒。
殿下心裏覺着奇怪, 因此便把廂壁上的幾盞燈都點亮了,随後又湊過去看了眼,就算上了燈,這車廂裏卻還是昏暗,他看不清,便下意識要湊得更近些,可他一欺近,那啞巴就要往後縮。
“他怎麽了?”
沈卻眼角微紅,那崽子看上去像是餓瘋了,急急地貼上去,可又什麽也嘗不到,氣性又很大,吐出來之後,把腦袋一偏,便又開始哭了。
這崽子松了嘴,殿下這才看清了他身上,那處肌膚都被吮破了,紅着,像被咬出了血。
謝時觀心疼壞了,剛要伸手過去,那啞巴卻很怕他似的,又匆匆忙忙地把衣襟給合上了。
“本王都沒舍得弄破,這崽子倒狠心,”他口中怨着思來,全然忘了今日在這車裏,是誰逼着人給他,怎麽也不肯撒嘴,“讓他哭。”
沈卻哀戚地看了他一眼。
他本來奶水就不多,也好在思來胃口小,可那也才将将夠他吃的,今日這崽子還不曾睡醒,兩邊便全叫殿下給吃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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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崽子醒來察覺到餓了,自然要鬧,沈卻怕把那才睡下不久的雁王吵醒了,便只好坐到外邊車頭去哄,随後又央求那兩人先停了車,去給這崽子尋了些羊乳和米湯回來。
誰料這崽子嬌得很,不是母乳,無論羊乳和米湯,他是一口也不肯吃,好容易喂進他嘴裏的,即刻又全給吐了出來,怎麽哄也不賞臉。
沈卻沒辦法,便只好抱着這啼哭不止的崽子四下去借奶,那兩人一人守着車上的王爺,一人則跟着他一道。
問了一圈,才終于問到一戶人家,那娘子聽說奶水也不豐,自家崽子都不夠吃,本來要關了門趕他們出去的,好在谷雨及時亮出了一錠銀子,那家人才這改了口風。
好容易求到了奶,可大抵是那娘子身上擦了些香粉,同沈卻身上的氣味不大一樣,一開始思來還是死活不肯吃。這下子就不止沈卻一個人着急了,那家人也全跟着急,畢竟到手的銀子,總不好再還回去。
而且那娘子在屋裏給思來喂奶,沈卻外表看起來是再純不過的一個男子,總不好擠進人家床帷裏去幫着哄,因此便只好在外頭幹着急。
磨了好半晌,才忽聽那屋裏頭傳出了一道驚喜的聲音:“吃了,他肯吃了!”
沈卻這才松了口氣。
可這崽子隔些時候便要吃奶,雖然後頭他也回來了些,可到底還是不夠他吃的,吃不飽,這崽子就睜着眼不肯睡,睡不着便要跟着鬧着他,這一路上就沒停過。
這會兒那處早被他吮破了,碰一下都疼,沈卻便只好又去央求谷雨,要他就近停了,再去尋位奶水豐的娘子過來,幫他帶這崽子一夜。
啞巴默然這半晌,殿下也差不多猜到了其中緣由,可嘴上卻仍是輕描淡寫的:“我當是什麽事兒,不過是要吃奶,吩咐那驿丞調動些驿卒去,先找幾個家世幹淨的奶娘過來頂一頂便是。”
“等回了王府,再叫你師父幫着籌備一番,自有許多幹幹淨淨的奶娘會來侍弄這崽子,用不着你日夜都陪着勞累。”
他全然不覺得自己有錯,說完了,便把那啞巴按在榻上,又從箱裏取出一只小藥盒來,支使他道:“把這崽子放低點。”
沈卻看着他,不肯動。
“聽話,”謝時觀低聲哄道,“不幹什麽,給你擦擦藥而已。”
晨起時他也說,只是抱一抱,只嘗一口,可到了後頭,還不是什麽都由不得他……
“快點。”殿下急聲催促。
沈卻不敢違逆,便只好把思來放低了,感受到他指腹觸上來,這啞巴便忙把臉往旁側一偏,怎麽也不肯看。
那藥膏是透明的質地,塗上去冰涼涼的,刺着了傷處,有些疼,可這啞巴卻忍着一動不動的。
殿下知道這啞巴其實很要臉面和自尊,若不是疼極了,他都要裝得和沒事人一樣,那些忍不住、控制不了的顫抖,只能他自己到那細枝末節處去翻尋。
塗好了藥,那處看起來就格外的晶亮潤澤,謝時觀不懷好意地摁着他,目光燙熱地盯着看了會兒,直到把人看到紅臉,這才肯慢悠悠地收回目光,又替他合上了衣襟:“反正停都停了,到那驿館裏去住總比在這車上好睡,走吧。”
驿館,前院。
那驿丞早帶着一衆驿卒在院裏候着了,只是聽聞那位殿下還在睡,不敢貿然把人吵醒了,這才沒有大張旗鼓地出去迎。
這會兒一見到謝時觀,便湧上來跪倒了一片,齊聲高呼道:“雁王千歲!”
這兒離京都還遠着呢,就這麽個不入品的驿丞,這輩子也未必有面見他的機會,可他雖不認得謝時觀的臉,卻不能不認得他腰間那塊令牌。
只那一塊死物,拿出去,怕是比他們這麽些個活人加起來還要管用百倍。
這位驿館長官一副谄媚姿态,額頭都快要蹭到雁王殿下那雙綢靴上了,男人約摸着已有四五十歲的年紀了,發須微白,頂着個将軍肚,連叩拜都顯得很艱難。
謝時觀微微皺了皺眉,旁人不懂,可沈卻卻是知道的,殿下不喜歡醜人,尤其是生得這般猥瑣還要往上貼的。
因此便只有很不高興的一聲:“免。”
至于後頭那驿丞嘴裏所說的那些奉承話,謝時觀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聽見那驿丞說裏頭已備下了席面,臉色這才稍有緩和。
在那窮鄉裏待了幾日,殿下一日也吃不了幾口飯菜,一是叫這啞巴氣飽了,二是那些窮酸的飯食着實入不了他眼。這會兒又睡了一整日,早就覺着餓了。
才入席,那兩名死士也領着個白淨的娘子回來了,那娘子紗巾裹發,裝束整潔,頭微微低着,一副老實模樣。
谷雨附到殿下耳邊:“這是位良人女子,家中育有一哥兒一姐兒,下走同周圍鄰裏也打聽過了,都說這是個本分人。”
謝時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見她生得倒還算是端正,因此便沒有過多挑剔:“若是看顧得好,路上就帶着她了。”
他這話是對這啞巴說的,那小崽子日夜霸着沈卻,殿下早就看不慣了,剛好趁此機會,叫他把崽子丢給旁人去帶,這啞巴往後好一心一意地陪着他。
沈卻把思來交給了那年輕婦人,卻又有些放心不下,跟過去看了眼,見思來乖乖吃着奶,沒再哭了,這才放下了心,轉身回了席。
他們這些随侍的位置都被安排在中間,不上不下的位置,那主宴的驿丞見人都齊了,便擡手一拍,一群舞樂歌姬随即邁着碎步入內來,緊接着又是幾個清秀小唱,從後頭迎到謝時觀身側。
甚至連他們這些随侍都有份兒,一人席位上給塞了個揚州姐兒,那姐兒一來便往沈卻懷裏靠,這啞巴哪裏見過這陣勢,先是吓了一跳,而後便很不知憐惜地推開了她。
這南邊的娼姐兒,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倚到人身上,那更是水一樣。
這姐兒只以為他是臉皮薄,當着主子的面,不敢同她親熱,說話間,人又倚到他耳邊:“那貴人主子眼下也正忙着呢,那幾個小唱且夠他受得了,哪還顧得上大人你呢。”
說着便伸指在他心口處點了點,很霸道地:“大人眼睛不要往別處看,只看着奴家便是了。”
而首席上的謝時觀眼彎着,指節在那案桌上捏得泛白,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長官:“驿丞這是做什麽?”
“殿下,只顧埋頭苦吃多沒味啊,正巧今日此地也來了好幾位大人,都難得來一回咱們這兒,該叫貴人玩得高興才是。”
他自以為是投其所好,又以為是這位傳聞中的攝政王放不開,便用眼神支使着那幾個小唱主動些迎上去。
“都愣着做什麽?還要殿下請你們上去嗎?”
于是那些穿紅着綠的男孩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迎上前來,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更有個要往殿下身上坐的,謝時觀一個眼神便要他滾開了。
那驿丞摸不清謝時觀的脾氣,僵着張臉問:“殿下,是卑職挑來的這些小唱不合您心意嗎?”
合不合他意倒是其次,可眼看着那姐兒拼了命地要往沈卻身上黏,酒盞托在胸前,那樣風騷地要他埋頭去吃,殿下就想提刀把這驿丞給砍了。
“殿下?”
謝時觀心中火起,幹脆一腳踹翻了那擺滿酒菜的桌案,菜湯汁水飛濺出去,撒了那驿丞一身。
一時間,滿坐寂然。
殿下才不顧他們眼光,直直走到下首,把那啞巴從席面上撈了起來,又狠狠地瞪了那娼姐兒一眼,吓得那姐兒胸前的酒盞都歪倒了,澆濕了襟口,埋首下去,叩在軟墊上顫。
使性子為難個娼姐兒,肯定又要惹得那啞巴看不起,因此謝時觀只吓她一吓,倒沒有真要人懲她,只是一言不發地拽着那啞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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