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雁王手中持着只蠟封的密信, 這是從京都發來的,上頭蓋的是大理寺卿的私印。

在這當口上, 他火急火燎地把這封信遞送到南邊來, 裏頭裝的想必也不會是什麽好事,他眼下自身難保,自個都是旁人甕中鼈, 哪裏還能把手伸到京都裏去?

這些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再怎麽居高臨下, 他也不過是肉體凡胎, 不是大羅神仙。

要想登高,就必然要随時做好踏錯一步,便會跌落懸崖, 粉身碎骨的準備, 謝時觀從來對權勢不強求,對死生也很看得開, 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便也當有“得即高歌失即休”自覺。

只不過倘若不是到了窮途末路,謝時觀都不會認。

這回算是他倒黴, 殿下早知這金陵城是缪家地界, 他們若繞條遠路, 也并非就繞不開了,只是謝時觀沒想到他們竟敢明目張膽地對自己動手, 這是完全撕破臉面,非要同他争個你死我活了。

京都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變故,朝野裏亂起來了, 缪黨才敢這麽不顧死活地對他出手。

就算他們此番繞路而行, 缪黨的人也必定會追來, 意圖将他戕害在回京路上。

此時天将明未明,遠處連綿山線之後隐約能窺見幾分天光。

謝時觀登上半山,山上風過雲不動,只隐隐約約地飄下了幾粒細雪,絨毛碎屑一般,落在手背上,頃刻間便化成了水。

殿下在這恍惚之間,忽然感知到了片刻的孤獨感。

山下的金陵城燈花已熄,繁華寂滅,剝去了那一身紫袍玉帶、華冠麗服,原來他也不過是孑然一身、孤形只影的一個人。

他能輕描淡寫地安置好旁人的歸宿,卻獨獨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裏去……

謝時觀的眉眼之間忽然泛起了一點笑意,在那晦暗難行的山路上顯得很黯淡,可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誰?這麽快就找到這兒了?缪黨怎麽可能只派了一個人來?

謝時觀迅速回身,腰際長劍随即出鞘半寸,可随着那個單薄的黑色輪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殿下手上卻徒然一松,像個傻子般怔楞着看向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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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天光乍破、晨光熹微,而那啞巴身上攏着一層薄薄的微光,正堅定地……一步一步朝他而來。

這還是謝時觀人生頭一回,什麽話也說不出口。那些或嘲或諷,那些戲谑與揶揄的笑意忽地便全落了下去,再也聚不起來,哪怕是一星半點。

二人在那暗弱的曙光裏對視着,謝時觀看見他的眼角是紅的,身上衣襟也亂着,沾上了一點塵灰:“你……”

啓唇的那一刻,殿下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了。

“你怎麽來的?”

那奶娘膽兒小,見他苦苦央求,也才肯把髻間的那只銅簪丢到他手邊去,沈卻拼了命地磨開了手腕上的束縛,到她懷裏看了思來一眼,随即便跳車而逃。

從疾馳的馬車上跳下去,又在道旁的碎石細沙上滾了幾圈,沈卻顧不上看自己身上,只一刻不停地往這邊追來。

可這些委屈在這啞巴心裏根本算不上什麽,因此他只是擡手,緩緩地:“走來的。”

“屬下要同殿下一道……”還是那句話,那個眼神。

不等他比劃完,謝時觀一把将他拉過去,抱了個滿懷:“你怎麽這麽笨,還不肯從命,不是說好了,讓你和那崽子一起去那奶娘家裏躲一躲麽?”

心頭那陣柔軟勁過去,殿下便想起了他小腿上的那處傷,外頭罩着寬袍,他看不清,于是便伸手拎起他下擺,果見那亵絆沾了些血跡,想是那處才半愈的傷口又裂開了。

為了追上他,這啞巴想必是一路跑着來的,這山路泥濘難行,他拖着一條傷腿,怎麽能好?

“疼不疼?”他問。

沈卻本來還沒察覺,被殿下這麽一問,腿上才後知後覺地疼了起來,怕殿下嫌他來是拖累,他連忙比劃道:“沒、沒事的,不疼,我能跟得上的……”

“疼也是活該,”謝時觀卻捉住了他那雙手,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別跟來,才好點的傷,你就這般不惜命,故意要氣死我,是不是?”

沈卻搖了搖頭,眼裏幾分無措。

這啞巴手上說着不疼,可殿下卻快要疼死了,輕輕松下那衣袍,又一轉身,半蹲下去,兩手往後攬着,支使他道:“上來。”

沈卻愣住了,杵在那兒沒敢動。

謝時觀也不知道他愣個什麽勁,幹脆便退後幾步,強行将那啞巴背在了身上。

這啞巴不配合,殿下也從沒背過旁人,手上動作不熟練,弄得沈卻直往下滑。

他滑下去一點,謝時觀便要停下來将他往上掂一掂,沈卻怕摔着,便只好小心翼翼地伸手搭着殿下的肩膀,殿下腳步微停,他便有如那驚弓之鳥一般,将手又縮了回去。

“怕什麽?”謝時觀立即察覺到了,“不想累死本王的話,就乖乖地貼上來,手勾住本王脖子,替本王分些力去。”

沈卻聽了,這才緩緩地在他後背上貼緊了,雙手交叉着勾着殿下脖頸,腦袋輕輕地倚在他肩上,時不時地便要蹭到殿下的鬓角。

這山間太靜了,沈卻幾乎能聽見自己鼓噪的心跳聲,那樣喧鬧,他好怕、好怕殿下也能聽見。

殿下的背脊寬闊,他不愛着厚袍,就是再冷的天,也就是這般半厚不厚的一身,裏頭頂多綴着一層薄薄的絲棉,沈卻緊緊地趴伏在他背上,仿佛能透過那層層衣料,感知到殿下的體溫。

這山路難行,謝時觀走一段,便要停下來掂一掂背上那人,把人背穩了,才好繼續走。

可殿下每次像掂小孩兒那樣掂着自己,都叫沈卻感到難堪,他身上還沒好全,昨夜殿下又給他那處抹了一遍藥,弄破的地方沒來得及長好,還是紅的。

這樣一遍遍地蹭在謝時觀背上,沈卻身上覺得難受,心裏又怕殿下能感覺到,那抵在他背上的異樣又畸形的柔軟。

直到如今,他還是沒法正視自己的殘缺,哪怕殿下曾那樣癡迷地看着他的身體,他也沒法坦然,只能這般又沉淪、又煎熬地往下墜着。

謝時觀帶着他往密林深處走去,眼下埋伏在前路上的那些人,應該已經截獲了那輛空空蕩蕩的馬車了,沒尋到人,他們大概會以為雁王帶人留在了城中。

現下說不準已折回去了,正在滿城搜尋謝時觀的蹤跡。

可雁王殿下卻偏偏反其道而行,大着膽子,打算孤身一人從那些人背後繞過去,等谷雨接到了沈向之,這些人便再翻不起什麽浪了。

“你怎麽舍得下那崽子的?”謝時觀低聲問他,他忘了他是個啞巴了,人如今貼在他身後,哪裏還能比劃給他看,“一會兒他醒了尋不見你,要是鬧個不停怎麽辦?”

他這麽一說,沈卻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樣,他哪裏舍得下?只是他不想茍且,不願背着殿下偷生。

可殿下卻不知從他這片刻的沉默之中領會到了什麽,背着那啞巴勾起唇角,卻抑着沒有笑出聲。

片刻後他才問道:“比起那小崽子,你還是更疼本王一些,是不是?”

背上的人沒回應,謝時觀就故意掂他,又故意将那向後攬着的手臂半放松了,那啞巴怕掉下去,就要更用力地攀住他,貼得更緊。

“是不是,”謝時觀很故意地問,“是不是啊?”

沈卻人在他身後,就是有心,也沒法回應殿下,因此便只好紅着臉,拽緊了他衣襟,很吃力地貼在他身上,不叫自己掉下去。

謝時觀只是鬧他一鬧,随即便又将手臂收緊了,這啞巴看着單薄,可貼在他背上時,身子卻是軟的,環上來的手臂還帶着一點香。

也不像是香,說不清是什麽味,但殿下卻覺得很好聞。

一聞就知道是這啞巴。

沈卻不知道自己讓殿下背着走了有多久了,天漸漸亮了起來,那小雪也沒完沒了地往他們身上飛來。

這啞巴便悄悄地拿起自己的袖子,替殿下擋在鬓側,遮住那零星的飛雪。

謝時觀裝作沒發現,可心裏卻很受用。

他們這會兒像是在往山下走了,可忽然之間,沈卻竟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不像是這林間野物爬過的聲音,倒像是什麽人……

沈卻心裏立即警惕起來,手上捏了捏謝時觀的肩膀,殿下沒回應,想必也發覺了。

疏忽之間,兩人都聽見了一只箭矢飛過的聲響,謝時觀聞聲辨位,背着那啞巴堪堪閃開了。

不遠處便有一塊半人高的山石,謝時觀迅速背着人飛跑過去,先把人放下了,飛快地:“你先呆在這兒,不要出來,聽見沒有?”

那啞巴沒點頭,殿下也沒管他,只是迅速解了腰間的匕首丢給他,随後抽劍迎出去,接連打飛了兩只箭矢。

聽這腳步聲和發矢的速度,來的人應該不多,至多二三個,謝時觀的功夫并不在他之下,沈卻從沒和殿下正經交過手,只是如果是“林榭”的話,解決這幾人應該并非難事。

可這啞巴心裏卻還是怕,聽見前頭那刀刃相接的聲響,他只怕是殿下吃了虧,心跳急慌,幾次想站起身出去,可都堪堪忍住了。

他眼下腿腳不便,一瘸一拐地跑出去,只怕不僅幫不上忙,反而還要拖累了殿下。

正當沈卻一邊提心吊膽,一邊猶豫着要不要出去時,忽地眼前便被一道陰影籠住了,他仰頭上望,看見的先是那滴血的劍尖,随即便是殿下那只握劍的手。

謝時觀那衣袍下擺上也濺上了些許血點子,沈卻膽戰心驚地,一寸寸地擡起頭,見殿下看起來安然無恙,他那顆懸着的心才終于落了下去。

“不過三兩個不上臺面的死士,”殿下收了劍,又笑他,“怎麽怕成這樣?”

說罷便伸出手,要拉他起身。

沈猶豫了片刻,這才恂恂地伸出手去,可還不等他搭上去,就見他臉色忽然一變,随後只手抽出那只匕首,像使脫手镖一般甩了過去,險伶伶地從殿下耳邊擦過。

下一刻,謝時觀便聽見身後傳來了刀刃入肉的聲響,随後便是一聲刺耳的慘叫聲。

他恍若未聞,反倒一把攥緊了沈卻的手,将他拉進了懷裏。

等把人抱緊了,殿下這才轉身去看,那只匕首已牢牢紮入了那死士的眼眶裏,幾乎要将他的面目都穿透了,腹部也有一處貫穿傷,是他方才捅的,轉着劍柄攪過了,沒想到他居然還站得起身來。

這死士手裏握着一只短刀,若是沈卻下手再慢一步,那短刀便要捅在謝時觀的身上了。

謝時觀拉着他手把人拽進懷裏時,發現那啞巴一直在抖,抑不住地顫着,像是怕極了。

殿下頓時便沒了嘲弄他的心思。

謝時觀一手托着他發,一手則輕輕拍着他背,嘆一口氣:“不怕啊,不怕……”

“不是都叫你一刀紮死了嗎?”殿下拉着他去看地上那死相難看的死士,“你自己看看。”

沈卻并不去看那具屍體,只是碰一碰他後背,見殿下确實是一點也沒傷着,這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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