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是日, 天還未亮。

沈卻好容易才從謝時觀的懷裏掙了出來,他沒急着走, 反而坐在榻邊停了會兒。

廂壁邊上的那塊被他弄髒的厚絨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殿下丢出去了, 昨夜到了後邊,他已到了暈頭轉向的地步,人半昏半醒着, 一直努力睜着眼,卻怎麽也聚不起精神來。

他不知道殿下是怎麽和外頭的人說的, 思來昨夜都被送出去了, 總不能賴到那小崽子身上,可上頭那掩不掉的氣味……他們怎麽可能嗅不到呢?

沈卻心裏挂念着思來,有心想去看看那崽子究竟怎麽樣了, 肯不肯吃奶, 睡下了沒有,但又畏着外頭那些人的目光, 遲遲都起不來身。

旁的人也就算了, 他最怕看見的還是沈向之,他幼年喪母, 後頭又被賣進人牙子手裏, 心裏便不再肯認那個阿爺了。

後來被買進了雁王府, 是師父教他習武鍛體,也是師父帶他去的蘭苼院, 那屋裏的床帳褥子,乃至于杯盤幾案,事無巨細, 幾乎都是師父替他置辦的。

姜少雄只是給了他一條命, 可真正教他要怎樣活下來的人, 卻是沈向之。

這麽些年,沈卻幾乎是跟在他的身後,看着他的背影長大的。

他不知道師父心裏是怎樣想的,可沈卻心裏卻是正正經經地拿他當父輩來看的,正因如此,沈卻才更怕被他看着,只要一個眼神不對,他便就會像被攥緊了心肺一般疼。

身後榻上的謝時觀掀開眼皮,見這啞巴只着一件單衣坐在榻邊,于是便懶懶地探出一只手來,把他往回攬:“夜裏這樣涼,你又想去哪兒?”

還不等他比劃,殿下便很霸道地替他下了論斷:“不許去,快進來睡。”

這會兒燈燭都熄得只剩下廂壁角落裏那一盞,那燭芯眼看着也快燃盡了,昏暗暗地照亮着那一小塊地方。

在這樣的光線裏,湊近了也不過只能看到一點輪廓影子,沈卻眼下就算是擡手比劃了,殿下也未必看得清。

因此沈卻便只好拉着他手,在他展開的手心裏寫了個“孩”字。

謝時觀這會兒困得已有些迷糊了,只覺得手心裏發癢,卻辨不清那究竟是什麽字,逼得那啞巴接連寫了好幾回,他才終于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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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殿下攥着他的手,那只手又冰又冷的,他方才分明才抱着揉着給捂熱了,“那崽子不是都送到奶娘那去了嗎?那小奶娘是幹淨的,良人身,又有兵卒們日夜盯着,你不必憂心。”

可這啞巴卻仍舊不肯上榻,謝時觀拗不過他,因此便只好道:“那你看一眼就回來,記得把案上的那件鶴氅披上了再出去。”

沈卻悄沒生息地就出去了,他沒去拿那件鶴氅,那是殿下的常服,他若是不知恥地披出去見人,那也太難為情了。

掀了簾出去,只見外頭晨光熹微,才是破曉之際。兵卒們都停下了,在原地支起鐵鍋,略作修整,以備晨炊。

廂外風大得緊,夾着一叢紛飛的雪粒往人臉上砸,沈卻悄悄地觀察着左右,見沒人往這邊看着,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奶娘所在的那只小車廂。

只是才一掀簾,便很巧地對上了沈向之的目光,師父卸了那身輕甲,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小崽子,口中似乎還哼着段不着調的曲子,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和沈卻以往見着的很不一樣。

若不是沈卻忽然闖進來,他似乎還打算低頭用下巴上那短短的青茬去戳着小崽子的臉蛋。

可一見着他,師父面上的笑意便微微僵住了,而後嗓子有些發癢地咳了一咳,尴尬地問:“怎麽起得這般早?”

他尴尬,沈卻也好不到哪裏去,一路摸過來,臉頰鼻尖都讓那寒風撲紅了,他自覺昨夜鬧出的動靜不小,那廂內矮榻都快要讓殿下晃散架了,他也要散了。

好在有腿傷遮掩着,走得慢一些,動作僵一些,倒也不算什麽。

只是沈卻自己心裏和自己過不去,總覺得師父和旁人也聽見了什麽,身有畸形便算了,還同個戲子小唱般在男人身下承歡,他怕師父也會覺得他不要臉,後悔帶出了自己這麽一個……

下流的貨色。

默了好半晌,沈卻才終于擡起手,緩緩地:“我來看看他。”

沈向之于是便把那小崽子遞回到了他懷裏,一邊把那丢在案上的輕甲穿上了,一邊低低地說:“這崽子不大像你,脾氣那樣臭,夜裏哭了不知多少回,誰來哄都沒用。”

沈卻一直低着頭,沒敢往他那邊看,他怕他會問他,昨夜都在做什麽,怎麽都不過來看這崽子一眼。

好在沈向之并沒有問,十一也在這廂內,方才正捏着鼻子給這崽子收拾那弄髒的棉帛尿布,這會兒淨了手,也貼上來逗這小娃娃玩。

“哭也能哭,尿也能尿,”十一故意玩笑着說,“真不愧是小世子,以後一定也是個有出息的。”

沈卻微微一怔,他不知道殿下對外是怎麽說的,怎麽連、連十一都好像知道了?

沈向之換上了那套輕甲,又看一眼他,皺起眉來:“這麽冷的天,怎麽穿着這一件單衣就出來了?”

他身着輕甲,身上沒其他禦寒的衣物可解,因此目光淡淡掃過十一,十一立即會意,把身上那層皮襖解下來,披到了沈卻身上。

沈卻攏着那小皮襖,再見這些故人,他總有些怔楞,仿佛是在做夢一般。

他看着十一,忽然想起了遠志,那孩子沒了他,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過,他剛啓唇,十便就知道他想問誰,笑着答道:“那小子好着呢,今歲忽然就蹿個了,前些日子我問他生辰,他說不出來,琢磨了好半天才知道,原來這小子都十又三四了,就是先前在那戲班子裏缺衣少食的,才看着那樣小。”

聽他們都過得好,沈卻才安了心。

沈向之看起來卻有些不大高興,這啞巴憂心這憂心那的,什麽人都收在心裏,卻從來不肯疼疼他自己。

“說實話,”沈向之往簾子那兒看了眼,又低低地,用只有沈卻能聽見的聲音問,“殿下待你怎麽樣?”

沈卻低着眼,抽出一只手來:“殿下待我……很好。”

他不肯和自己對視,沈向之也看不出他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可雁王畢竟也是他看着長大的,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怎麽會為了個啞巴侍衛就轉了性。

沈卻這樣的性子,落到他手裏,怎麽看也只有被欺壓的命。

沈向之心疼他,那奸夫若換做是府中旁的什麽親衛死士,早就讓他捉起來活剝了皮,串吊了挂在那重臺院門前示衆了,可偏偏這作惡者是雁王。

若早知會有這麽一日,沈向之必定會想法子換他去外府,就算品階低些,也不至于落得現在這般……

不等他再問,便又有個人掀簾闖了進來。

謝時觀的面色不大好看,拉着張臉,小臂上卻挂着件鶴氅。

廂內的人見着他,連忙轉身行禮,那啞巴也朝他躬身,殿下心裏立即便竄上了一股無名火,這啞巴還真是怎樣都捂不熱,他都那樣軟了,他卻還學着旁人,對他假客氣。

假客氣便算了,這啞巴不肯披他的衣裳,偏偏要到這來,去穿旁人的破皮襖。

謝時觀真想把他身上那件皮襖給撕了,可做得過了,這啞巴恐怕要更怕他,因此殿下便只好忍住了,只上前扯下了他身上披的那件襖,随手丢在一旁,咬牙道:“不是讓你披了這外氅再出去麽,非得去穿那破襖子,臭死了。”

十一默默地撿起了自己那件襖子,悄悄湊到鼻尖上聞了聞,這皮襖他才剛穿了半個時辰不到,究竟是哪裏臭了,他也嗅不出。

可殿下說臭,他也只好認了,收了那皮襖子站在一旁,和那燭臺一起立着做擺件。

和謝時觀不一樣,沈卻一向很怕傷了旁人的好心,聽殿下這樣說,他反而比十一還要難堪。

好在殿下只是來送了件外氅,蠻橫地披到他身上後,便又回去了。

沈卻心裏不免有些後悔,早知道就披了那件鶴氅再走,如今反而弄得他更難為情了。

和師父他們敘過舊,再把那崽子哄好了睡下,天光已經大亮了,馬車緊跟着又緩緩動了起來,沈卻忙又折回到那廂內。

車廂裏又暗又靜,沈卻以為王爺已睡下了,因此便輕手輕腳地解下了那外氅,這會兒再上榻去,只怕要吵醒了他。

因此這啞巴便打算縮到那角落的軟墊上去将就着睡上一會兒。

可誰知謝時觀其實還沒睡,豎着耳朵聽半天了,卻遲遲不見那啞巴往榻上來,撐在榻上仰起頭,只往那角落裏看了眼,殿下便要被他氣死了。

放着這好端端的軟塌不睡,那啞巴就非得睡在那地上!

他忽然便下了榻,跑到這啞巴面前,咬牙切齒地一啓唇,從那齒縫裏擠出了兩個字:“沈、卻。”

沈卻才剛閉上眼,被殿下這番動靜吓了一跳,謝時觀讨厭他眼裏的無措,恨他面上的無辜,他自認為已經把心肝都掏出來叫這啞巴看了,可他卻還是什麽都不懂。

可沈卻同樣也不知道殿下因何發怒,只以為是自己進來的動靜大了些,把殿下弄醒了,又或是回來晚了,他又覺得自己不聽話了。

謝時觀除了那惡狠狠的兩個字,便什麽也不說了,拽着那啞巴把他押到榻上,而後塞進褥子裏去。

“和他們究竟有什麽話?”殿下冷冷地,欺身壓着他,“就那麽好說嗎,啊?”

沈卻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低着頭躲他,可他一低頭,那後頸皮肉便要露出來,謝時觀趁機挑了處不紅的地方舔咬,咬得并不重,像野獸刻意亵玩得手的獵物。

把人咬得頭皮發麻,他也不肯罷休。

他負着氣,苦等了這啞巴一個時辰,熬得眼都綠了,才終于聽見他回來,好容易回來了,不知道往他懷裏來,非要像只貓兒狗兒一般睡在地上!

那貍奴犬爺還知道爬床呢,這啞巴腦子裏也不知是不是缺了根弦,怎麽就這麽舍得虐待自個呢?

“這會兒知道怕了,”謝時觀恨恨地,“以後還敢不敢了?”

沈卻不知道殿下究竟在問什麽,只以為他氣的是自己在那車廂裏待了太久,冷待了殿下,可剛想搖頭,便覺得有什麽東西硌着他了。

這是軟塌,殿下身上又只着單衣,折扇、腰牌、匕首,都解了堆疊在那幾案上,還能是什麽東西硌着他呢。

可是、可是昨兒夜裏,不是已經……

謝時觀也很苦惱,氣頭上,只是咬了咬,罰一罰這啞巴,還不等這啞巴乖乖認錯,報應便轉到了他自個身上。

才給他燙過澡、抹了藥,不過幾個時辰,這會兒再要鬧,他怕這啞巴要受不住了,身子才好些,殿下不想看他再病病歪歪的了。

于是殿下便不說話了,打算抱着他冷一會兒,可卻怎麽也靜不下來。

因此便只好抵在那啞巴耳邊,輕聲哄着:“幫一幫我啊,你就那麽狠心嗎?”

謝時觀知道他沒睡,他還那樣燙着,這啞巴怎麽能睡得着。

“把腿并起來,”殿下低低地支使着他,“我以前教過你的,不要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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