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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正熱時, 遠志給這幾個親衛都倒了盞茶,可那幾人眼下都忙着說話, 沒人搭理他, 也沒人搭理他給倒的那茶水。
葛正抱着閨女,湊上前去看那榻上的小崽子,看完後嘴裏就“啧啧啧”地感嘆了好半天:“你們還別說, 這崽子是漂亮,看起來姑娘似的, 這麽屁大點的小崽子, 怎麽也能生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擠在他身後那漢子也跟着湊上來看了眼:“那怎麽也得比你家那兩崽子生得俊吧?你也不看看人沈卻就比你周正了多少,他的娃娃又能難看到哪兒去……”
他笑着擠兌葛正, 只是在湊近看清了思來的那張小臉後, 嘴裏的話頓時便被噎住了,這崽子不管怎麽看, 活脫脫就是個小雁王的模樣!
若硬說那眉眼間有些沈卻的影兒, 倒也不是一點也沒有,只是被謝時觀的容相壓得死死的, 那點兒屬于沈卻的溫潤氣, 淡得水一樣。
不過他們來之前也都被沈落敲打過, 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沈落就差給他們寫本小冊子要他們背下來了。
可正當衆人想把這茬輕描淡寫地給揭過去時,那站在幾案邊上的遠志卻忽然幽幽地開了口:“奴看那崽崽分明生的和雁王殿下一模一樣,一點兒也不像我家大人嘛。”
他當這些大人都看不出來呢, 因此便嘴快地說了實話。
沈落忙急眼看着他, 低聲訓道:“大人們說話, 你插什麽嘴,顯得你多聰明!”
可他點都點到了,這些人自然也不好再故意避着不談,不然顯得多刻意似的。
“說起殿下,你們聽沒聽說,”葛正忽然悄聲道,“昨兒滿太傅在诏獄裏沒了,說是害了急症,暴卒而亡。”
“可國子監的那群學生們哪裏肯信,紛紛絕食抗議,囔着要驗太傅的屍身,這些學生崽子若單拎出來,也都不算什麽,可聚在一處,那便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沈落也接口沉聲道:“三千學子,那便是三千紙筆,若處置得不好了,只怕留下千古罵名也是輕的。”
這些消息,沈卻還是這會兒才知道,他怔楞了半晌,而後擡手問道:“滿太傅、滿常山?”
“除了他,這朝中難道還有第二個太傅麽?”
沈卻當即就變了臉色,滿常山何止是帝師,他還曾為先帝伴讀,也是殿下在這京官圈裏,唯一一個交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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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知己,興許還說重了些,可太傅對殿下來說,怎麽也該是意義非常的,可如今他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诏獄裏。
殿下昨日夜歸,究竟是懷着怎樣的一番心緒……來找他的?
昨兒是沈向之和十一伴謝時觀進的宮,他知道的消息自然要比這幾人更明晰些,因此便低聲提醒道:“哪裏是急症?是聖人到那诏獄裏去送了一餐酒菜,等殿下趕到時,太傅早已無力回天了。”
此話一出,這屋內衆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了口氣。
當今天子親手結果了帝師,這般大逆不道的行徑,若是傳出去,皇家的臉面該往何處擱?朝中上下,乃至于國子監那三千學生,還有誰敢犯那忠心的蠢?
“噓!”說着十一又在唇前豎起了食指,“這些話咱們私底下說一說,也就過眼了,可千萬不敢宣揚出去。”
這幾人都是多少年的同僚了,哪裏會不懂這些,忙都點了點頭。
“我還聽說,聖人昨夜吓得害了病,身上起了熱,病中下了一道聖旨,要把太後禁足在慈寧殿,缪黨主系的那些人,同那些個與謀者,也一應下了獄,等着三司會審呢。”
再後頭的話,沈卻幾乎便沒怎麽往心裏去了。
這些人過來,本也不是為了商讨正事的,因此只是壓着聲讨論幾句,便就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
沒過一會兒,便又都圍到床邊上,去看那半睡半醒的小崽子。
知道沈落要帶人過來,沈卻特意給思來換了身沈落送的小衣裳,又思量着給他帶上了那對小金镯。
這崽子不知是不是随了他另一位阿爺,天生就與這些錦緞金器合稱,這般打扮一番後,便愈發襯德他粉雕玉琢、玉質金相。
可思來乍一睜眼,見這四面八方的都圍着人,離他最近的那位又生的了對三角眼、連心眉,一臉的兇相。
思來頓時便癟了嘴,嘤嘤哭了起來。
見他哭,這幾個漢子都想來哄,不料在這些漢子們懷裏躺上一圈後,這崽子卻反而哭得更兇了,于是便只好将他又轉送回了沈卻懷裏去。
說來也奇,這崽子一進道沈卻懷裏,頓時便不哭了,葛正立時便驚道:“這麽小就知道認人了?我閨女這麽大的時候,誰抱的舒服就和誰親,不粘着她阿娘,反而黏着我呢。”
“我這抱崽子的手藝,可是院裏公認的好,就只有這小崽子不吃我這一套。”
後頭漢子笑起來:“人小世子同咱們院裏那些崽子怎麽比?據說咱們殿下三歲識字,五歲成誦,過目不忘,卓荦不凡,說不準這小世子就随了殿下了。”
他說這話時,沈落下意識地便看向了沈卻,見這啞巴沒什麽反應,這才松了口氣。
“随不随殿下,這會兒還不知道呢,只是咱們這小世子方才哭起來那個慘喲,”葛正笑着打趣道,“可這會兒再仔細瞧瞧,這崽子臉上哪有半顆眼淚啊?敢情方才那都是诓咱們的。”
“年紀輕輕的,就知道怎麽唬人了。”
屋內衆人都圍着那崽子說笑,沒人注意到後頭幾案上已經涼掉了的茶水。
遠志有些委屈地眯起了眼,旁的倒也沒什麽,只是大人以前……待他分明是很好的,又是給他縫衣裳,又是給他松子糖吃。
可如今沈卻的注意力和目光卻幾乎全落在了那小崽子身上,剩下的那麽一星半點,其中能分給他的,不過也只有那麽幾眼。
冬日裏天暗得早,才是酉初時分,天色便已然暗下去了。
師兄他們還要當值,自然不可能一直在這院裏陪着他說話,屋裏一靜下來,沈卻便控制不住地想起了王爺。
殿下如今怎麽樣了,心裏是不是還不舒坦?三餐飯食都用過了嗎?腕上的傷又如何了?沈卻雖是有心去探問,可不知怎麽的,卻又一直猶豫着,遲遲不敢踏出那一步。
他只怕自己這一番自作多情,便會落得和那張棉帕一般的下場,輕飄飄地滑墜到雪地裏,王爺連看也不願多看一眼。
終于,在那崽子睡熟之後,沈卻便囑咐着遠志先幫他看一看思來,而後才提起了謝時觀昨夜遺落下來的那盞宮燈,恂恂地踏入了雁王的寝殿。
殿外靜悄悄的,院中草木盆栽都換了個模樣,綠梅園的匾額也被換下了,園中改種了臘梅,香氣濃郁,熏得沈卻有些發暈。
水塘裏還是養着那幾尾金鯉,不過沈卻也認不出來,這究竟還是不是從前那幾只了。
磨磨蹭蹭地走到殿下寝屋外頭,沈卻心裏忽地便又打起了退堂鼓,正當他躊躇着不敢進時,屋裏頭卻突然走出來一位新羅婢,正是略懂些手語的那一位。
見到他時,這婢子很明顯地一愣:“沈大人怎麽來了?”
沈卻連忙走上前去,指了指手裏的那盞宮燈,緊接着又簡單比劃了幾句,說明了自己的來由——
他是來還燈的。
那新羅婢接過燈,應聲道:“殿下方才又打馬出去了,不知幾時才能回來,您這燈不如先叫奴婢收進去,一會兒等殿下回來,奴婢再同他提一句……”
不等她說完,這啞巴卻連忙擡手打斷道:“不必、不必提!”
“只是一盞燈罷了。”
只是一盞燈罷了,可他卻非要多此一舉地送過來,這新羅婢心思活絡,哪裏會看不出來,這啞巴分明是想借着還燈之由,特意過來看一眼的。
可惜他來的也湊巧了,王爺前腳剛走,他後腳緊跟着便來了,與殿下恰好錯開了去。
沈卻總覺得她似乎已經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了,因此心裏便浮起了一點抹不開的難堪來,他很想逃,可又忍住了,擡起手,磕磕絆絆地:“殿下……夜裏可還安睡?”
他是謝時觀的貼身近侍,問些瑣事,倒也不奇怪,就見這女婢忖了忖,而後拉他到檐下,低聲道:“說起這個,殿下昨夜不知是不是被太傅那事給傷着了,吩咐奴婢點了安息香,可人卻在案邊上枯坐了一宿,今日天不亮便又進宮去了,連半個時辰都沒合過眼。”
沈卻聽得心裏發緊,過了好半晌,才又擡手問:“三餐飯食呢?有好好用嗎?”
那婢子誠然搖頭:“今夜膳房那邊遞送過來的食膳,殿下才沒用幾口,便又離了府,今日哺食、午膳的時辰,王爺人都在宮裏,因此奴婢也不清楚,恐怕您要去問問沈統領。”
沈卻垂下眼去。
他又想起了昨夜殿下那個落寞的身影來了,滿常山一去,王爺在這京都裏,便連半個知交也沒有了。
他該是傷心的,殿下從來居高臨下,可同樣也下臨無地,那滿心的愁苦無人可述,便只能積在心裏。
那時候殿下來找他,可他居然逼走了他。
……
可惜這日雁王徹夜未歸,因此自然也不會知道,有個啞巴悄悄來還了燈。
更不會知道,那蘭苼院的主屋連着幾日都沒上栓,住在屋裏那啞巴是怎樣忍着困,一連幾日都熬到了後半夜才睡。
他在等他,可殿下卻沒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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