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春假剛過, 含元殿裏迎來了新歲的第二場朝會。

待那鐘鼓馀聲一止,則見天子登禦座, 緊接着便聞鳴鞭奏樂, 百官禮畢。

由鴻胪寺奏報過後,便有幾名官員陸續出列,朗聲宣讀奏疏, 可上首的天子卻并不會立下決斷,而是看一眼謝時觀, 習慣性地問一句:“皇叔怎麽看?”

随即便又是一句:“有理, 便按皇叔所言去辦。”

這般場景,堂下人卻早已見怪不怪了,這位天子自九歲登基, 在位整整七年, 可對奏時卻依舊還要旁人來教。

從前滿常山還在時,倒還有他每日勤勤懇懇地提早些時辰入宮, 逼着這位少年天子背下他早已拟好的奏對之言, 也好在朝上撐撐場面。

可如今太傅已去,再沒人拿他當孩子看了。

等到無人宣奏之時, 忽地又見一位紫袍老官預咳一聲, 提步出列, 行至禦前,緩身下跪:“上禀聖人, 臣夜觀天象,又察簿上所記,去歲臘月廿二, 有星孛入于北鬥, 乃為大兇之兆, 果真後便聞聽聖人受驚病倒之厄事,又聞太傅殒命之禍殃。”

去歲臘月廿二,正巧是雁王帶着沈卻回京那日。

謝時觀皺了皺眉,但卻并未發作,而是靜靜地待他繼續往下言奏。

“履端之日,分明吉日,卻見那中天之上,竟現白虹貫日之象,白虹如刀,古書上有記,此乃天子被脅之兇兆!”

謝意之聞言,微微捏緊了龍椅邊上的純金把手:“這是何意?”

“臘月廿二,乃雁王入京之日,攝政王身為天子輔弼,卻私自擅離京都,又帶兵遣将,破入宮城,好不威風。”他頭也不擡,兩手端着象笏,朗聲上疏。

“履端那日,微臣曾多次蔔筮,得卦卻皆落雁王府內殿,說明此兇物正藏于殿下內宅之中。去歲今年恰逢多事之秋,不得不防,還請聖人明察。”

謝意之自上首下睨,見底下雁王微微颔首,面上并無不悅神色,這才稍松了口氣。

禦賜入府的那位不男不女的妖郎,謝意之也是召見過的,雖他不願承認,可那的确是張清麗絕俗的臉,偏生同那啞巴又有幾分神似,這才是最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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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皇叔竟将人原封不動地又送了回來……

難不成謝時觀真将那又殘又賤的啞巴看作是自己的發妻了麽?真是瘋了,就算真把他捧在心上疼,再養幾名侍娈,又有什麽?

因此小皇帝便篤定了是那啞巴善妒,逼得謝時觀連禦賜之物都敢抗旨拒收了。

于是堂上百官便聽得上首之人慢緩緩地開口道:“皇叔伴朕多年,又是朕的血脈至親,其忠心悃誠,同那已故的太傅一般殚誠畢慮,朕都是看在眼裏的,故而此番災禍必是叫那妖物所惑,與皇叔無關。”

說罷他一擡手,便有個小火者擡上來一只盤托,只見裏頭僅僅盛放着一張泛黃的藥單,謝意之一個眼色,那小火者便将托盤挪下去要諸臣們過了過眼。

“這是滿太傅曾經的學生俞探花在醫館所得,也正為雁王府中親衛沈卻所開之藥方,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乃一帖安胎藥。”

底下立即便有人嘀咕了起來:“親衛……不都是男子麽?”

“這沈卻我是見過的,那分明就是個男人,硬要同這帖安胎藥扯上關系的話,莫不是他在外頭同哪位娘子有私?”

“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怎麽會拿到朝堂上來說?”

“莫非是撞了名姓?”

堂下議論紛紛,而龍椅上的天子卻重重地一摔茶盞:“肅靜!”

底下人立時便住了嘴,一時滿堂皆寂。

忽見前列的雲麾将軍輕咳一聲出列,正逢元初春假,他回京述職,尚未離京。

“聖人,只一方藥單子,誰都能作僞,空口無憑,可那沈小兄弟曾與末将有過一面之緣,乃是位實打實的漢子,望聖人莫要受小人所蒙蔽,錯誤了好人。”

像是沒料到這滿殿官員中,竟還有人會為那下賤的啞巴說話,謝意之明顯愣了愣,可下一刻他面色微冷,有些惱怒地反問道:“若是無憑無據,朕又怎會把這事拿到朝堂上來說,那般兒戲。”

随即他又擡手一揮,讓底下人押了一老一幼,兩位平民上殿來:“這便是那日替沈卻看診的大夫與接引的藥童,只要領那沈卻過來,還不是一認便知。”

而下首的司天監緊跟着也接口道:“星孛穿北鬥,如今又現男女混淆之象,此兇不除,後患無窮啊!”

“此人身有畸形便罷了,還要與奸夫茍且,禍亂王府……”

他話音未落,便見雁王忽地上前一步,謝意之還以為他要開口替那啞巴辯駁,心中狠狠一跳,腦海中立時便浮起了鳳喜兒教過他的應對之言。

可誰料那謝時觀卻一言不發,徑直地走到了龍椅之前。

謝意之茫然起身,低低地喊了他一句:“皇、皇叔……”

謝時觀先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而後猝不及防地擡起手來,那不遺餘力的一巴掌,便狠狠貫在了他頰上。

謝意之沒料到他會忽然出手,一時躲閃不及,這力道又壓根沒收着,逼得他狼狽地摔在了那方龍椅之上,連龍冠旒冕也歪了,惶窘的不像是個皇帝。

給了他一巴掌還不夠,謝時觀又擡腳碾在他那件嶄新的龍袍下擺上,而後微微俯下身去,用手中的笏板壓着他咽喉:“奸夫,正是微臣呀。”

謝意之瞪大了眼,捂着那半張被摔得火辣辣的臉,吓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你敢把手伸到王府內院裏去,”謝時觀分明只是低聲說着,可那又冷又沉的聲調卻把謝意之壓得直不起身來,“敢動他,微臣一定……”

他話音未落,這才終于有位宦官尖着嗓子喊将了起來:“來人吶,護駕!都愣着做什麽,護駕啊!”

兩道千牛衛聞聲立即上前,将謝時觀先制下了,堂下也動亂起來,大殿上鬧哄哄的,雁王人也被那些兵衛們拉遠了。

可莫名的,謝意之還是聽清了雁王沒說完的那句話。

“微臣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你瘋了,”謝意之腳軟得厲害,到最後竟是叫兩個宦者架起身來的,“他一定是瘋了……”

等那兩名宦者将他扶回了龍椅上,謝意之這才心神稍定,驚慌過後,那無邊的怒意便沿着他的脊髓一路攀了上來。

阿娘和母舅的話言猶在耳,雁王就是只養不熟的惡犬,缪宗平敗了、缪太後倒了,缪氏百年大族,都能被雁王連根拔起,如今也該輪到他謝意之了。

總有一天,他會篡位奪權,弑君滅後,到時候他和阿娘該怎麽辦……謝意之不敢、也不願細想。

但是現如今,他分明才是皇帝啊,謝翎怎麽敢叫他當朝受辱,他怎麽敢的……

那一瞬間,謝意之幾乎是忿火中燒,扯着金案上的那只茶盞狠狠往下一摔,下令道:“雁王颠越不恭,亵渎天顏,犯大不敬之罪,還不速速将他捉拿下獄!”

那些千牛衛正要動作,卻見滿朝文武卻是齊刷刷地跪了一大片,那身居前列、鬓發斑白的老官朝着上位一叩首,顫巍巍地勸谏:“聖人不可啊。”

“滿太傅已去,朝中不可一日無相,您若将雁王這根主心骨抽去了,往後無人佐政,着實不妥啊……”

後邊緊跟着又紛紛有人附和着他,見這滿朝文武幾乎無一是向着自己的,謝意之一時出離憤怒,将手邊能砸的都砸了,怒極反笑:“他謝翎是主心骨,那朕是什麽?沒有他你們就做不了事了麽?食君之俸,竟養出這麽一群廢物來!”

“他這般彜倫攸斁、越禮不遜,你們都眼瞎了麽?一國之君,怎能容忍如此欺辱!”

“聖人息怒……”

“雁王殿下殚精竭慮,想是近日過度傷神,這才犯了癔症,望聖人念在他往日葵藿向日之忠心,但請聖人收回成命!”

“望聖人收回成命!”

這一句話,他們竟喊得比“萬歲”還要高昂。

謝意之癱坐在龍椅上,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由高轉低,最後只剩一片嘶啞之聲。

“大人,”遠志到底是個皮實孩子,挨了那幾棍子,才隔兩日便又活蹦亂跳地下了榻,這會兒又不顧沈落的警醒了,人還在院裏,便大聲喊叫了起來,“大人!”

沈卻原在案前讀書,見遠志急匆匆地跑進來,他忙擱下了筆,擡手問他:“什麽事,急成這樣?”

遠志邊喘氣,邊把自己才從外邊聽來的傳聞告給他:“奴方才聽說,含元殿上出事了,咱們殿下、殿下他當朝給了聖人一耳光……”

沈卻幾乎是立時便站起了身,而後又将信将疑地:“殿下從來有分寸,不是會誤傳吧?”

“奴聽得清清楚楚,今日伴駕的是沈落大人,沈統領方才已帶了幾個親衛入宮去了,奴還聽說聖人震怒,要把咱們王爺打入诏獄呢!”

沈卻光是聽着,便覺得身上像是忽然燒了起來,急得他腦子裏一片白。

陳尚書、雲麾将軍、十六衛上将軍……這些與謝時觀私下交好的官員,一個個地都被他在心裏念了過去,可如今他們也同在含元殿中,他就是跑到人府邸上,也是求告無門。

“師父走的時候,可有留下什麽話麽?”沈卻慌急地比劃,手上動作幾乎快出了重影。

就見遠志忖了忖,而後搖了搖頭:“沒……”

可就算沈卻自知自己對這事無法可施,他也還是坐不住,草草披上了那套官袍,配好腰牌,便就馬不停蹄地朝着王府大門的方向跑去了。

沈向之早知他這般脾氣,臨走時還留了幾名親衛下來,吩咐他們要把這啞巴攔住了。

因此沈卻人才剛到重臺院外,便被幾名親衛擋住了去路,十一忙同他道:“沈統領已經領人趕過去了,含元殿上想必也有朝官為王爺周旋,你冷靜些……咱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就不要跑去跟着瞎摻和了,就算去了也進不去宮城,是不是?”

沈卻哪會不明白他所說的道理,可他心裏着慌,便無端想離殿下更近一些,哪怕那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只見這啞巴壓根不聽勸,倔着臉便要繼續往外走。

十一嘆了口氣,便只好同那幾名親衛直接上了手,仗着人多,這啞巴又不會對自己的同僚動刀子,因此很快便将他捆下了。

“你也別怪我們,那含元殿裏鬧起來的端由,據說正是與你有關,倘或你出府遇着了事,殿下回來還不得把咱們的皮扒了。”

沈卻人被那皮繩鎖到了柱上,聞言心裏一驚,為着他……怎麽會是為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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