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番外一
新的雁王府定在了秦淮內河畔, 是處極繁華的地界,白日裏那畫舫游船上也是一片春水盈盈, 雲煙托着那糯得黏牙的小調往府裏飄。
殿下看起來對此地也相當滿意, 他生性放浪,最愛這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因此很快便和此間差不多年歲的纨绔子弟們打成了一片。
公子哥們才開始聽說他是位親王, 還是傳聞中京都裏的那位覆雨翻雲、只手遮天的攝政王,故而都只敢拿他當位祖宗一樣敬着供着。
可後來他們才發現, 謝時觀不僅出手闊綽, 又絲毫沒有權貴們那種高人一等的架子在。
因此這一來二去的,也就玩開了。
只是這位殿下哪哪都好,可夜裏到了點, 卻總是準時準點地便打道回府去了, 一刻也不肯多待,因此他們私底下便都傳說, 這位雁王殿下家裏養了位妒婦夜叉, 殿下倘若晚些回府,家裏那位便要罰他跪卵石, 三日不許吃飯雲雲。
這日夜裏。
一聲驚雷過後, 城中便是驟雨一片, 又急又猛的雨鞭抽打在地磚上,鬧得那檐上瓦都震出了嘈雜的聲響來。
“這會兒倒好, ”席上有位公子哥兒忽然便笑了起來,凝着窗外的瓢潑大雨,他心裏倒很興奮, “龍爺爺發威了, 這雨下得這樣兇, 不如今夜大家夥都別回去了。”
“怎麽就不回了?遣個龜奴去府上報個口信,讓仆丁領輛馬車來接不就得了,”另有位郎君道,“要是叫你阿爺知道你又徹夜不歸,還不得家法伺候?”
方才那公子哥兒半嘲半笑地:“得了吧你,少拿我阿爺壓我,你是新婚燕爾,還沒吃膩味家裏的,當然就想着回去了,等你到我這樣了,就知道家裏有多沒勁了,連庶室們都被她調教得服服帖帖的,走到哪兒都給我規矩吃,真沒意思。”
這會兒席間左側正立着個青衣小唱,水袖輕輕一翻,手裏拿着從謝時觀手上讨過來的折扇,咿咿呀呀地唱着曲,他唱的是地道的南派昆曲,軟語滢滢,把人的耳朵都要唱酥了。
可惜殿下不大愛聽戲,請他過來,也不過是聽聲兒響。
“時觀,你今夜回不回?”席間忽然有人問道。
還不等殿下應,另一人便笑着打斷了他:“你就多餘問,殿下什麽時候敢不歸宿了,咱們金陵城若有張懼內榜,時觀當中頭甲!”
謝時觀并不惱,由着他們開玩笑:“好啊,敢情本王的壞名聲都是從你們這兒揚出去的,有一個算一個,明兒便将你們全綁了送去刑場上。”
“饒命啊殿下,”那公子哥兒也不怕,裝模作樣地求着饒,“殺頭多疼啊,您要實在嫌我,不如給我灌點長龜興陽湯,叫我死在那溫柔帳裏、美人足下……”
“那還不得爽死你了?”又有人笑,“這能叫罰麽?這是賞吧?”
正說着,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止剎聲,席間倏然靜了會兒。
“喲,這是誰家的娘兒們來捉人了?”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抓起了一小把花生米就酒吃,“趕緊出去認認人,該躲的就躲好了,省得叫大家看着你被自家婆娘拽着衣襟擰着耳,怪現眼的。”
衆人紛紛笑将了起來。
過了沒多會兒,便跑進來一個龜奴,直奔着上首而去:“雁王殿下,外頭那看架勢是王府的馬車,車上下來個郎君,抱着個一歲多的小娃娃,奴問他是找誰來的,他也不說話……”
謝時觀一聽便知道來的是誰了,一起身,從那小唱手裏拿回了扇子,又心情挺好地朝着席間敬了杯:“先失陪了,改日再續。”
殿下才剛轉身出去,這些公子哥兒們便齊齊擠向了小窗,只見那馬車旁停着一個人,打一把厚重的黑綢傘,半身都被綢面擋着,只含含糊糊地能瞧見那玉立身影,很窄的一把腰。
“怎麽是個男人?”有人嘀咕道,“這是侍從還是侍娈?”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執傘人上前幾步,将謝時觀接到了傘底下。
“這麽大的雨,怎麽還親自來送傘?”殿下攬着他腰,低低地問,“随便遣個親衛過來便是了。”
話是這樣說的,可謝時觀看起來分明就是一副很想他來的樣子,把人攏進車廂裏後,他又一回頭,同上邊那恨不得把半邊身子都擠出窗來看的公子哥兒們打了一照面。
“看什麽呢?”
上邊那群沒正形的立即應道:“看雨啊,好大的雨,你們說是不是?”
衆人連連附和,都說是在觀雨。
謝時觀笑着上了車,收起傘:“怎麽把這崽子也帶來了?”
“鬧得厲害,”沈卻比劃道,“才哄好了睡下,又被外頭的雷聲給驚醒了。”
殿下走過去,擠在沈卻身旁坐下,又手欠地掐了把那崽子的臉蛋,把人掐得滿眼含淚,心裏就舒坦了。
不僅如此,他還要惡人先告狀地訓道:“又哭又哭,改明兒送你去書院裏見夫子,像你這般愛哭的小孩兒,少不得要在夫子那挨上幾戒尺。”
他說得煞有其事,惹得沈卻懷裏的小崽子頓時更怕了,沈卻恐怕他還不到上學的年紀,便先被這位不靠譜的阿爺給騙得厭學了。
因此忙朝着他比劃:“阿爺騙你的,夫子并不打人。”
這崽子早慧,不滿一歲便張口說話了,眼下也能讀懂一些簡單的手語。
謝時觀卻偏要繼續吓唬他:“夫子既不打人,備着那戒尺做什麽?阿爺究竟有沒有騙你,等你上了學就知道了。”
思來自然是聽信了他的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拉着沈卻的衣袍,奶聲奶氣地說:“不要上學,我不要夫子……”
沈卻便只好把他抱坐到腿上,輕拍着他的背去哄。
小奶娃哭累了,馬車裏晃一晃,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見這啞巴似乎有話想對自己說,殿下于是便把那崽崽從他懷裏接了過來:“給我抱吧。”
小崽子滿周歲時,殿下随手寫了十數張大名,揉成團,要他自個爬着去選,可這崽子那日不知怎麽的,遲遲抓不着一張紙,于是等的有些不耐煩的殿下便幫他作了弊,就近撿了張塞進他手心裏,就當是他自己選的了。
于是這崽子的大名便定為了“謝章臺”,小字則依舊叫思來。
“你把這崽子寵得太嬌氣了,”謝時觀低頭端詳着思來那張雪白雪白的小臉蛋,“一個男孩子,怎麽總要黏着你撒嬌?這麽大了,還不能自個乖乖地睡,還要人哄,也不害臊。”
沈卻自認為對思來并沒有溺愛,這崽子若是做錯事了,他也是很嚴格地就給指正了,并不因為他哭而心軟。
相比之下,殿下對思來就太過苛刻了。
“改明兒把他送去沈向之那裏,讓他把這崽子帶到校場上練一練,總這般哭哭啼啼的,哪裏像個男孩子?”
沈卻沒好意思說,他師父看着嚴厲,可真要讓他帶思來,那是捧在手裏怕摔着,含在嘴裏怕化了,先前早送去叫他看過一日,又是給紮秋千,又是給買糖人,就是搗蛋把他房裏的花瓶擺件給摔了,也不見沈向之生氣。
反而還笑眼咪咪地摸着這崽子的腦袋,誇他走路走得很穩當。
倘真送去叫他“練”上幾日,他只怕這崽子更要嬌得沒救了。
“衣如前幾日也遷來金陵了,”沈卻忽然擡起手比劃道,“她制胭脂的手藝很好,昨日我去拜賀時,她問我要不要合開一家胭脂鋪子。”
謝時觀卻故意裝作沒看懂:“誰?”
沈卻便只要在他掌心裏寫:陶衣如。
“哦,是那小寡婦,”殿下心裏不怎麽願意他同那女人走得太近,“做什麽非要合開?本王買了那麽些鋪面,不全叫你給收着嗎?你若是閑不住,随便拿幾間去玩便是。”
沈卻哀哀地看了他一眼。
“好,行,”謝時觀故意把氣嘆得一波三折,“都依你,你自個挑間喜歡的鋪子拿去就是。”
這生意還沒開始做,殿下便先和他約法三章了:“挑間離家近的,不許把自己弄得太忙,知不知道?”
沈卻點了點頭。
誰料回去之後,這啞巴還認認真真地給他寫了張借據,連那鋪面的月租都算得清清楚楚。
拿到那張字據時,殿下差點被他氣笑了,可他若是不肯收,這傻啞巴恐怕就得琢磨着去外邊租鋪面去了。
因此謝時觀一咬牙,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原只以為這啞巴只是想找點事情做,沒想到這家脂粉鋪子竟真能賺錢,沒多久,那秦樓楚館中小唱和妓子的妝面便都換成了他們陶記脂粉鋪的水粉胭脂了。
不僅是這秦樓楚館裏的人愛用,那些貴眷娘子們對這鋪裏的各色胭脂也都趨之若鹜。
半歲之後,這啞巴便提着一袋銀子來交租了,見着這實打實的一袋銀錢,殿下先是略略有些驚訝,可每日從他指縫裏溜出去的都不止這個數,但若不肯收,這啞巴恐怕又要傷心了。
因此殿下便和他說道:“你男人又不缺銀子使,先放你那攢着吧,到時候換個禮來贈我。”
他也就是随口一說,不料這啞巴卻很放在心上,待到來年初夏,沈卻便忽然往他懷裏塞了個長方木匣。
謝時觀微微一楞。
“打開看看。”那啞巴緩緩比劃着,很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只木匣,只見裏頭躺着只折扇,紫檀制的扇骨,扇面上足有上萬個孔眼,柄上嵌着金雕,是極精細的做工。
這禮物精不精細,貴不貴重倒另說,只是這樣的做工,這啞巴定是把掙在的銀子全花在這把扇子上了,半厘銀子也沒給自己留。
“你真是……”謝時觀珍而重之地将那只折扇收回到了長匣裏去。
聽他只有這樣的一句話,這啞巴的情緒頓時便落了下去,有些失落地:“是不是很難看啊?”
他也不懂這折扇的花紋樣式,輾轉着打聽到了一位做扇幾十年的手藝人,旁的話他也不會說,只知道拿着銀子要他做只貴的,精細漂亮的。
“好看,”殿下忽地将他抱進了懷裏,“本王喜歡得緊。”
“你怎麽這樣會挑呢?”他輕輕啄吻着他鼻尖,低低地笑着,“明兒我就拿去同他們炫耀,這麽好看的扇子,真是再獨特沒有了。”
沈卻被他哄得暈頭轉向的,頓時便覺得自己這攢了近一歲的銀子花的很值,下回還要再攢攢,給殿下買個更好的來。
作者有話要說:
孕期有的,等我下章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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