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if線:身份轉換

去應門的人是謝時觀, 分明已冷了大半個時辰無有應答,可門外的一妃一婢竟還在等候,況且就算無端被府上主君晾在殿外這般久, 她面上也不見絲毫急惱之意。

她是世家高門裏養出來的女子, 即便同沈卻并無夫妻之實,可明面上的周全,她從來照理得很好。

“殿下可睡醒了?”她笑得端方,咬字珠圓。

雖然清楚她同那啞巴并無夫妻之實,可謝時觀還是有些莫名的妒羨,到底是沈卻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嫡妻,生前随平王名姓刻入玉碟,死後也有人張羅着将她與平王合葬入王陵。

可謝時觀面上卻絲毫不露, 反而同樣端方有禮地請她入內:“殿下這才剛醒, 委屈王妃在廊下久等了。”

堂屋裏一張長案後,換了一身幹淨常服的沈卻正襟危坐着,成婚數年, 眼前的這位王妃依然叫他感到陌生而疏離。

今日她着一件襦衫, 紅衫窄裹小撷臂,很輕薄的一襲紅裙,這般樣式,就是京都之外的颍川,也很早就不時興了。

自從嫁入王府後,她便再沒穿過這般豔色了,如此绮羅粉黛、衣香鬓影, 簡直叫人輕易挪不開眼:“這一身是妾身十三那歲常穿的, 如今穿着已有些顯小了。”

沈卻面上帶着幾分掩不住的疲态, 又不明白她為何要忽然同自己提起這些, 因此并不很上心地擡起手:“王妃若喜歡,讓底下繡娘摹着裁出件合身的便是。”

王妃緩緩搖頭,謝時觀臉上的牙印那樣顯眼,她不可能看不見,只是故意裝聾作啞,如今進了屋,又隐約瞥見了沈卻頸側的斑痕,心裏便有了幾分猜疑。

“殿下聽妾身說完,”她娓娓道來,“也正是十三那年,妾身在兄長身邊遇逢一位少郎君,一身文氣、驚才豔豔,可惜他出身低微,不過一個九品小官家中庶子,妾身同他注定無緣。”

這些話她從來不曾同旁人言及,更何況是對自己名義上的夫君,可提起那郎君時,她眼中便像是閃着流光含着笑。

“十五那歲,爺娘應承天家婚事,将妾身許給了殿下,父母之命不可違,天家之威不可欺,妾身若是違逆,只怕一家子人都要受到牽累,”說到此處她頓了頓,緊接着又道,“為着家族榮光,為不負爺娘養育之恩,妾身已忍了許多年了……”

“前歲他進士及第、甲榜第二,原以為此後踏入官場,便可平步青雲,卻不想遭奸人陷害,叫官家貶去了嶺南。今日他行至颍川,在此地稍作停留,妾身……”

她眼落下去:“也想為自己活一回。”

王妃心思敏穎,明白沈卻對自己雖無男女之情,可他心裏似乎總存着那抹不去的愧歉。

她敢冒着如此風險來坦誠,就是料定了平王殿下仁善心軟,即便不肯她脫身,也決計不會将她及娘家都拉下水去。

不待沈卻擡手,身側那長随卻先一步展顏而笑:“王妃如此情深,着實令人感動,殿下何不做做好事,放了這對苦命鴛鴦?”

沈卻雖自知非她良人,可他從來規矩,把發妻送進旁的男人懷裏這種蔑倫悖理的事,怎麽想都無比荒唐。

因此他擡起手:“王妃又怎知那人會待你好?”

留在這王府上做個本本分分的王妃,後院裏不曾有姬妾庶兒纏煩,每逢元日春假,還可回京探看探看爺娘姊妹,好歹也算是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可王妃卻像是去意已決,朝着案前人直身而跪:“妾身願随他而走,同他漁樵耕讀、漱石枕流,此去即便是淪為農婦,也絕不後悔。”

沈卻再無話可說,只好偏頭示意謝時觀展紙研墨,寫一份放妻書予她。

謝時觀卻不肯動:“殿下何苦麻煩?這封放妻書一下,您少不得要遭京中聖人帝後盤問,到時只怕王妃母家也門庭無光,倒不如……”

沈卻緩緩手動:“倒不如什麽?”

“倒不如對外就假稱王妃染了惡疾,不幸薨逝,再辦場盛大的葬禮,從此王妃也就脫去了舊時的一切,隐姓埋名地随居他鄉去了。”

這般安排,自然比那一封放妻書要妥當幾分,即便是他肯放妻歸門,可她爺娘也未必肯她同那寒酸文士同去那貶谪之地。

沈卻看向下首的女人:“你真想好了?”

女人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這日午後,平王殿下領着“王妃”柩車啓行至于早已建妥的王陵,而後看着那些役力們将靈柩擡入陵寝。

太陽落山時,靈柩也同時封土。

歷經數日繁文缛節、敲鑼打鼓的折磨,這會兒忽然靜下來,反倒叫沈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天邊的雲暮已經淡得看不清了,回去的路上,天上飄飄曳曳地墜下一場雪,鑼鼓、唢吶都停了,剩下的唯有那漫山遍野的冷寂。

沈卻忽然覺得有些孤獨,如今連名義上同他相伴的人也離開了,他的生命仿佛正如天地之間這場紛紛揚揚的冬雪。

枯寂又索然。

可就在此時,一個人、一把傘,卻忽然跟上前來,欺近至他身側,他下意識偏頭,又看見了那人粲然的笑:“虧屬下四處去為殿下借傘,殿下怎麽都不肯等等我?”

那是很拙樸的一只油傘,傘面很小,逼得兩人只能緊挨在一起,這人想必是一路跑着追上他的,貼過來時口中微微氣喘,一身的熱氣。

謝時觀總是不分場合地要同他親昵,正如現在的油傘下,後頭緊跟着數衆家仆組成的殡葬隊伍,可他卻也旁若無人地同他厮磨耳鬓:“都忙了這麽多日了,殿下什麽時候能把鑰匙賞我?”

沈卻裝作沒聽懂,冷冷地:“這兒不必你伺候。”

說罷便拿住了傘柄,要把那油傘搶過去。

謝時觀手上使勁,不肯把傘給他,依舊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殿下若不肯給我,那屬下便只好去請那鎖匠上門來,當場為您磨一把鎖鑰。”

這王府裏自從沒了當家主母,謝時觀便愈發肆意妄為了,日日借着守夜的由頭賴在平王寝殿中不肯走,可偏偏他又不肯安分守夜。

待到寂寂人定時,這人便會蹲在沈卻榻邊上,哀哀地抵在他耳畔說冷,要殿下救一救他,等把沈卻從睡夢中吓醒了,他便會硬擠上榻去……

葬禮上來吊唁者盛衆,許多流程又要他親自出面應會,夜裏被那壞人折磨,白日裏便精神不濟,如此煎熬了幾日,沈卻實在忍不了了,便悄悄差人去黑市裏找胡商定了套貞潔鎖回來。

雖然硌摩得有些難受,可為了防這瘋子,沈卻還是強忍着受了。

謝時觀一連好些日子,看得着卻吃不到,心裏癢得想拿刀将那帶子給生生鋸了。

沈卻依舊是冷冷的:“那是外邦人所制之物,普通的鎖匠怎能輕易配出鎖來?”

殿下從不與外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因此并不清楚,只要出得起銀子、搭得上關系,那些下九流裏不知有多少能工巧匠,不過區區一只鎖鑰,壓根難不住他們。

謝時觀遲遲不肯去打聽探問,只是不願叫他的殿下叫人看光,哪怕只是襯裙下的一小塊皮肉,他也不肯叫旁人沾眼。

“你若……實在寂寞,”沈卻忽然擡手同他相商,“本王也可費心去替你相看一位女子,倘若你二人有緣,聘禮與嫁妝都由王府來出,只要你肯安分,宅邸鋪面,本王絕不少了你的。”

謝時觀面上的笑意忽地落了下去,沈卻還以為他是嫌不夠,因此又找補道:“倘或你想入仕為官,本王也能出資為你捐個小官……”

不等他比劃完,謝時觀便猛地攥緊了他手腕,眼中明暗交錯:“殿下以為屬下想要的是這些嗎?”

“不然,”沈卻啓唇,無聲問,“琴師小唱如何?”

正經人家的郎君想必不會肯委身給一個男人,唯有那些賺男人錢的戲子小唱們,費上一筆銀子替他們贖了身,往後便不必叫那些主顧們**,只跟着一個,想必他們是會情願的。

謝時觀這會兒已笑不起來了,他同這啞巴日夜厮磨,自以為處處體貼,把人放在心上寵着疼着,可這啞巴竟以為他如此這般……

不過是為了錢財淫欲,随便那人是誰他都肯要。

他什麽也不答,只是把傘塞給他,負氣退回到去了隊尾,沈卻悄悄回身看了眼,卻沒能找到他身影。

那壞人好像生氣了,他本該巴不得他離自己越遠越好,可眼見身側那抹唯一的溫度消去,平王殿下卻有些莫名得惆悵,心裏愈發空寂,冷得厲害。

他該是瘋了,才會去依戀那人病态的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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