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if線:身份轉換
待平王一行人抵京時, 已是夜深人定了。
這會兒城門已閉,只剩角樓內還駐着守望的軍士,兩盞明燈在樓窗外微微搖曳着, 黑夜中如同一對巨獸的眼。
沈卻朝那城門處望了幾眼, 而後便下了車簾,擡手緩緩:“夜間皇城守備森嚴,就是朝中高官權臣,倘無準許,也不能随意出入。”
跟來的這些王府親衛一路上倒也沒閑着,到底都是京都世家裏出來的,多少都有些手段和消息渠道,一路刺探打聽下來, 沈卻漸漸也能拼湊出個大概了。
原是東宮那位不知怎的, 開始疑心皇帝似有換儲的打算,于是在朝中與那正當寵的六皇子便愈發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就在這當口,不過知命之年的皇帝忽地便病倒了, 太醫署上下輪番請脈, 卻無人能道出陛下這急症的緣由,只能持以溫補修養之法先吊着命。
私底下便有人在傳,說是東宮因懼怕皇帝廢儲另立,暗地裏藏了偶人厭勝來詛咒親父,這才導致一向健朗的聖人忽然一病不起。
親衛們将得來的消息上禀給沈卻時,謝時觀也在他身側一道聽着,不過比起巧合和那虛無缥缈的厭勝之術, 他更願意相信這是某一人、亦或是一群人的處心積慮。
謝時觀接上他的話:“此時城中宵禁, 守備森嚴, 其實反倒是件好事。”
沈卻看向他。
的确, 他們靠着這夜色得以隐蔽,雖不好進城,可藏在裏邊的有心之人也很難伸出手來。
“若是在颍川郡中阻攔殿下出郡的果真是太子黨,那便說明殿下手裏的那封密函很可能是獨一份的,”謝時觀低聲梳理道,“可這一路上雖說走的藏藏掖掖,但到底也沒遇上什麽險情。”
他從前身居底層,對這群高官權宦、王孫貴胄的手段性子都并不熟稔,因此只能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
他盯住沈卻的眼,繼續道:“兩種可能,一是有人在暗中護送,這人的身份必定不簡單;二是東宮與六皇子那邊已然打得‘你死我活’了,所以無暇他顧。”
“偏偏是這當口你阿爺傳召你回京,什麽意思?”
沈卻面色微沉,情緒并不高:“無論是九皇子還是平王,我都并不受他器重。”
他手上微頓,緊接着又動:“況且聖人和群臣,都不會叫這皇儲之位,讓我一個不全之人染指的。”
謝時觀說的這些,他不會想不到,只是始終不敢信。
據說自打他生下來,母妃便失了寵,就是宮裏再低等的妃嫔誕下的皇子、公主,至少也都得過阿爺的懷抱和展顏。
而他什麽也沒有。
阿爺從未對他展顏,對他也從不曾有誇贊,只有那百般冷待,與那一絲隐隐的厭棄。
因此收到那封親筆,沈卻心裏其實惟有惶恐。可從他收到密函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無法置身事外了。
無論這道密函上寫了什麽,之後又是他的哪位皇兄登上皇位,都免不了對他的猜忌。
“殿下倘再猶疑下去,”謝時觀忽然道,“天就要亮了。”
他緊緊攥住沈卻的手,捏着那指節慢慢地揉:“聖人如今病重是事實,你阿爺沒必要為了耍你,而大費周章地遞這麽封密信過來,殿下不妨遣個護衛攜密函到城門外先試上一試?”
沈卻想把手指抽出來,可才拽出來半截,便又被這人拉了回去。
眼下他已然抵京,再這般瞻前顧後地觀望已經沒有意義了,因此沈卻稍一點頭,擡手道:“按你說的做。”
城牆之上,一個身着錦袍的軍官向下望去。
他冷呵一聲:“來者何人?”
這會兒夜半更深,城門已閉,管你是王孫貴胄,那也得乖乖在城外落榻一宿,等到天明了再進。
只見下邊的王府護衛高舉着一封密函:“此為天子诏令,請将軍過目。”
樓上的錦服軍官眉心一緊,眯着眼盯着底下那人,這把聲音很熟悉,可他一時又想不起是誰了:“官家尚在病中,何時下過诏令?擡起頭來,讓本官仔細瞧瞧你。”
角樓裏負責瞭望的兵士彎腰在箭筒中摸出了兩只箭矢:“将軍,遠處駐停着一輛馬車,後邊跟着十數個持刀握劍的,要不要捉?”
他話音未落,底下那人便擡起了頭。
城牆太高,燈燭又太暗,錦袍軍官只瞥見了一張朦朦胧胧的臉,心裏猜疑更甚,他脫口問:“啓兒?”
下邊那人面色稍變,像是微微一怔,有一會兒才答道:“阿兄?”
他是家中最小庶子,同城牆上邊這位嫡長兄差了整整十八歲,因此還在京都裏時,兩人的關系便不算親近,更別說他此時已随平王去了封地上三年未歸了。
認出他之後,這位錦袍軍官先是示意身側的瞭望兵收起弓弩,而後低聲向下詢問:“平王殿下在後頭?”
這位護衛稍一猶豫,微微向後一望:“是。”
他們家三代忠良,從來只效忠于聖主,離都三年,他也并未聽說過自己這位長兄倒向了朝中的那端勢力。
果不其然,他話音才落,便聽上邊的軍官吩咐道:“開城門!”
謝時觀方才為防萬一,将那密函中的親筆箋先取了出來,只讓那護衛拿着一份空着的密函去試探。
誰知這守城的長官竟查也不查,只恭恭敬敬地請沈卻掀簾叫他認上一眼,随後便要親自将他護送入宮城。
入宮後,便有幾個小火者伺候着沈卻挪換了一頂轎辇,那些護衛都被攔在宮外,只有身為長随的謝時觀被允許繼續随行。
一路都寂寂無話,只在落轎之時,謝時觀上前虛扶了他一把,悄悄用指腹揉過他手背。
沈卻擡眼看了看他,只見那人鳳眼微彎,悄沒生息地朝他唇語道:別怕,有我。
這人實在輕狂,他眼下要去見的人乃是皇帝,九五之尊,要廢黜要整治,都不過是話一句、旨一道的事,真若出了什麽大事,這樣一個無名長随,能護着他半分麽?
可不知怎的,有了謝時觀的這一句話,沈卻心裏的惶亂忽地便莫名退下去了大半。
這人的确生于微末,可若沈卻真要被廢黜、被下放,甚至于被戕害,謝時觀大抵總會随他一道。
即便是孽海無間,他也會拽着他一起。
沈卻終于再一次踏進了福寧殿,殿內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內室裏更有一股掩不住的艾熏氣味。
他微微皺眉,而後緩步朝內走去。
只見那明黃簾帳圍過的龍榻之上,倚着個病恹恹的幹瘦人影。
去年回京拜歲時,這位冷漠而嚴肅的阿爺分明還是精神矍铄的,這才短短一歲不見,竟就蒼老了這樣多。
“聖人,”領他進來的老宦者笑着說,“您瞧瞧這是誰來了?”
沈卻默不作聲地在龍榻邊跪下,雙手覆地叩拜,很重、也很生分的一個禮。
龍榻上的人低低嘆了口氣,聲音又啞又沉:“吾兒,這幾年在封地上過得如何?”
沈卻直起身子,一板一眼地應:“甚好。”
在他印象裏,阿爺從來看不懂他“說”的話,總要旁的人來替他口譯,不過即便是有人替他譯,陛下也從不肯同他多說。
可今日阿爺卻像是看懂了他手語,懶懶地同他說些家常閑話:“前些日子平王妃病去了,耶耶本想着拟封家書遞去颍川慰問一二句,奈何朝中事務日不暇給,阿耶又病得厲害,實在無暇提筆。”
沈卻只當這是些場面話,并不敢往心裏去:“父皇好生養病才是正經事。”
皇帝垂眼看着他,沈卻下意識便低下頭去,稠密的黑睫壓着眼,透出一股生疏和畏怯。
這是他的第九個兒子,論樣貌、論品行,他溫良恭儉、仁義禮智,其實都不比前邊幾個差,甚至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嘆惋地伸出手,很輕地在沈卻發頂上揉了揉:“倘或你是個健全孩子,定不比他們差。”
沈卻身上一僵,低着頭乖乖受了。在天子掌心底下,他就像是一只馴順的犬。
這是沈卻記事以來,阿爺第一次對他做出這般親昵的舉動,可他卻不覺感動,只有惶恐。
“可……”他硬着頭皮擡起眼,緩緩手動,“可兒臣不是。”
龍榻上半倚着的人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他慢慢收回手,輕嘆着喊了他一聲“官兒”。
“就算你不是,”他道,“你也不會同你那些兄長一般,你是他們之中最仁義、最良善的。”
沈卻第一次聽見阿爺喊他乳名,從前魂牽夢想的事,如今真真切切地降臨在他身上時,他心裏一時竟沒有喜,只有一種空寂的茫然。
但他很安靜地聽着阿爺說話,垂目順眼,像一只乖順又僵硬的偶人。
“桓郎性直躁烈,易受人鼓動利用,朕自以為知他缺處軟肋,以為他本性不壞,誰知他輕易叫人設計便罷,竟還膽大吞天地往朕補膳中下毒!”
說到這裏他忽然猛咳了起來,內宦手托着張絹帕遞上前,皇帝接了,下一刻卻咳出了一口泛黑的血。
沈卻有些被吓到了,可見殿內周身的內宦宮娥,面上雖有慌亂之态,但卻并沒有大呼小叫地要去宣召太醫。
可以想見,這樣的事,他們應該已經見怪不怪了。
緩過來後,皇帝便繼續同他娓娓道來。
沈卻這才知道,原來那偶人厭勝之術是假,太子下毒意圖提前上位才是真,而那暗中設計循誘之人,正是皇子中最得聖寵的煊王六皇子。
到頭來他最疼寵的兩人,一個蠢、一個壞,數年磨刀,卻只換得了兩把朝向自己的利刃。
而剩下的那些皇子,也大多擇木而栖,與這兩人扯斷骨頭連着筋,他沒法不去懷疑,這些皇子是不是也在這之中貢獻出了一份力。
“官兒啊,”他眼皮往下垂落,一副頹喪模樣,“只有你了,只有你是幹淨的。”
沈卻忽然感覺自己手上一沉,掌心裏冰涼涼的,他擡頭一看,竟發現阿爺将那塊四方形的玉玺交到了他手裏。
他誠惶誠恐地看向這位病重的天子。
可阿爺卻只是淡漠地低下眼:“耶耶已時日無多了,你不要再傷阿耶的心了。”
“除了這枚玉玺,還有一封遺诏,宣平侯這會兒也該拿着魚符抵京了,你別怕,一切有他們呢,”像是看穿了沈卻在想什麽,皇帝頓了頓,又道,“官兒,你是朕的九皇子,切勿看輕自己。”
“朕既選了你當儲君,你便是堂堂正正地坐上那個位置的。”
沈卻托着那塊沉甸甸的玉玺,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肩膀那樣重,心尖上的那點短暫溫情慢慢消散了去,反而漫上來幾分莫名的難過。
他清晰地知道,阿爺選他并不是因為看重他,只是因為沒得選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不小心寫超了,所以還得再寫一章才能完結(不是我有意偷懶才寫這麽慢的,都是因為手機裏的各種無聊App,老是把我抓走,一抓就是一整天,實在很吓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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