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和漪跟着月臨一起走了,千桃園中就剩了星如與松舟二人,松舟低頭沉思了一陣兒,忽然拽着星如的袖子,略羞澀略躊躇地問他,他們兩個從前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星如一聽他這話忙後退了半步,他剛才差點與月臨仙君成了一樁好事,現在松舟仙君也來湊熱鬧,千桃園的桃花是不是開錯地方了。
松舟見他這般避之不及,搖頭嘆了一口氣,靠着樹根底下坐下來,顧影自憐了好半天,才同星如說了一樁埋在他心底的秘密,他與這天上的衆位仙君不太一樣,他其實是從魔界飛升上來的,來到天界好多年了一直再沒有回去過,雖說他在魔界沒什麽親人朋友,但到底那裏是出生長大的地方。
星如琢磨了一番,大概明白為什麽松舟會覺得自己眼熟了,畢竟羅剎鳥也算是魔界的稀有品種,松舟仙君現在這般多半是想家了。
他心裏默默嘆了一口氣,縱然覺得松舟很可憐,可也不敢告訴他自己的原形是只羅剎鳥,萬一松舟仙君不信,逼着他現出顯出原形來,依着松舟這張大嘴巴,不用到明日,全天界就該知道他的原形有多寒碜了,星如拍了拍松舟的肩膀,無聲地安慰他,心道等着他将來有朝一日,身上翎羽再次豐滿起來,必定讓松舟仙君好好感受一下魔界同僚的氣息。
可過去他等了一百多年,那羽毛也不曾再長出來。
至于這個有朝一日到底是哪一日,就很難說了。
松舟的傷感來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時他恢複了往日裏嘻嘻哈哈的模樣,與星如聊了一會兒月臨仙君的紅線,溜溜達達回了自己的仙府。
星如一個人在千桃園中又待了兩日,期間那位微露小仙君找過他幾次,纏着要他說故事,可他肚子裏的故事都是一百多年前看春宮冊子時攢下來,他要是真敢把這些故事與眼前這位小仙君說了,天上的四位上神恐怕能把他鳥頭都給擰下來。
仰頭看了眼從樹葉間隙中灑在的細碎陽光,花瓣落入天河之中乘着粼粼的波光漂向更遠的地方,他心想,今天應當是個好日子。
微露不久後就被夢樞上神提着回去讀書去了,星如随手在千桃園中留下個傀儡,去了紫微宮,他不是找風淵,而是找了習谷。
紫微宮前有明光殿、後有長秋、忘憂二宮,另還有三十三座亭臺樓榭,天河環繞回旋于其中,鴻圖華構,玉砌雕闌。
他來時習谷正在映月閣中讀書,習谷從無情海中出來後就一直怕冷,風淵便特意将他安排在這裏,天河繞過此處,留着一園子的映月花将宮殿包圍,映月閣由此得名。
習谷見了星如,放下手中書冊,笑眯眯地走向他打着招呼說:“星如,你來啦?”
星如冷淡道:“那日你送了我紫微宮的布局圖,多謝了。”
習谷笑笑:“不必謝我,在無情海的時候你幫了我許多,若是沒有你與楚桑,我現在恐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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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實話,習谷原型是個小兔子,生得白白嫩嫩,煞是可愛,可無情海裏的人都是老變态,看到這等可愛的小東西不想着好好關照,而是想着吃一頓油滋滋的烤兔肉。
星如初到無情海的時候,也是個任人欺淩的小可憐,那時他燒光全身翎羽,又受了千刀萬剮之刑,若不是有楚桑,他怕是也已經成了桌上一盤叫花雞了。
他早年與姬淮舟在一起時曾悟出造夢之術,後在楚桑幫助下恢複些許法力,将這造夢之術用在無情海的衆人身上。
他知道他們一生中最痛苦的那一刻,他能在幻海之霧消失後仍讓他們沉浸在那無休止的折磨當中,一直到他們求饒為止。
他以夢魇為牢籠,楚桑則蹂.躏對方的肉.體,他們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很快就在無情海中稱王稱霸。
救下習谷算是個偶然,其實那個時候他與楚桑也有些饞兔子肉了,結果不等他們燒起火來,習谷化出人身,縱然他們二人心微狠手微辣,對着習谷這副樣子也委實下不去嘴,這頓兔子肉就像是口袋裏的那兩個銅板,說沒就沒。
習谷雖是個兔子,然人身卻生得很是高大威武,然他雖生得高大威武,膽子仍是兔子的膽子,故而星如從前對他被罰入無情海一事一直都很好奇,在無情海中那麽些年過去都沒有得到答案。
這個兔子的人形長了一雙狹長的鳳眼,與他大張大合大刀闊斧的五官稍有違和,星如曾在風淵的面前拍過馬屁,說習谷有風淵之風韻,但那番話都是扯淡,這師徒兩個站在一起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
星如低下頭沒有說話,無情海中的往事并無太多可懷念之處。
只是倏忽間,百年過去了,楚桑也不在了。
過去在無情海的時候他與楚桑相依為命,偶爾得了酒水,他們兩個就找個地兒痛快飲上幾杯,楚桑酒量不好,兩杯下肚就開始說胡話,那時候他就聽着楚桑笑個不停,他好像是把星如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一遍又一遍重複那句話:“是我自甘下賤,是我自甘下賤……”
天魔亂象之時,楚桑殉身的那一日,他求了星如兩件事,一是在死後,讓他留在與楚令衍九華山重逢的那一場夢裏;二是,将來星如若是有機緣見到楚令衍,替他帶去一句話。
楚令衍,唐國的開國皇帝,原是前朝秦王世子,後因昏君無道,又受奸人誣陷差點被滿門抄斬,遂發動了華蓋之變,登基為帝。
他也是,楚桑的父皇。
這個名字在楚桑酒醉之後,時常提起,有時候他叫得咬牙切齒,有時候又叫得情意綿綿。
星如不知他與楚令衍之間有何牽扯,但人世間的情愛總歸只有那麽幾種。
距離唐國的那些舊事,早已過去千年,楚令衍轉世都不知道有幾回了,如今是人是畜尚不好說,想要在茫茫衆生中找出他來,除了依靠天命文書星如想不到其他的辦法。
他起初到長秋宮中偷看天命文書便是為了楚桑,可他沒能在天命文書上找到楚令衍的輪回轉世,好像這個人從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之後他沒能忍住心中強烈的**,又在上面查了姬淮舟的名字,然結果都是同樣的。
這才有的後來他甘願随着風淵一起前去九幽境一事。
星如擡起頭,打量了習谷一番,輕笑了一聲,說道:“從前我常常好奇你是因為何事進了無情海中,如今總算覺得應該是不能冤枉你的。”
習谷聽出他是在嘲諷自己,從星如要偷看天命文書的那一日起他就猜到總有一日他會知道風淵便是他要找的那個人,所以他曾委婉提點過風淵要看好天命文書,但看樣子還是讓星如得逞了,只是沒想到風淵上神最後只罰了他在太玄池撈珠子。
他笑了笑,也不生氣,反而莫名對星如說了一句:“他不會認出你的,星如。”
習谷這話說的或許是對的,風淵如今這樣縱使知道了自己欠下一樁情債,也沒有半點要生出情愛之心的意思,他始終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冷若霜雪的上神。
星如今日過來也不是為了掰扯這些,他盯着習谷,冷冷問道:“那只眼睛呢?”
習谷道:“已經不在了。”
星如怔住,整個人顫了一下,死死瞪着眼前的習谷,眼睛很快就紅了。
窗外映月花都在沉睡之中,長日掠過琉璃飛檐,七彩華光映着悠悠浮雲。
“我沒有騙你,我要它也沒什麽用,”習谷嘆了一聲,問他,“星如,你知道那一日你在無情海中是怎麽活下來的嗎?”
星如沒說話,習谷便一個人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只眼睛生出了神魂,在你即将要魂飛魄散的時候護住了你,後又代替你修補了天魔封印,這才驚動了風淵上神前來無情海中,你如今也是知道的,那畢竟也是上神的一縷神魂。”
風淵前來無情海時,看到的正是那縷神魂殉身的最後一幕,那縷神魂在消散前回頭向星如倒下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散作漫天星芒,消失于天地之間。
習谷撿起盒子,将星如掩藏在土堆後面,于是他與風淵之間多了一番牽扯,而星如,雖最終沒能修補封印,但天界得知他有這番覺悟,且他在無情海中刑期已盡,就召了他來天界做神仙。
習谷接着說道:“那個人确實很愛你,明明只是一只眼睛,卻在無情海那樣的地方也生能出神魂來,不知他在取下這只眼睛的時候,寄寓了多少愛意在上面。”
星如是第一次知道這些的,他背過身,看向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上面很快蓄出一層薄薄水霧,他許久都不敢眨眼,所以也不曾落淚,他問習谷:“你見到的那縷神魂,是風淵上神的樣子嗎?”
“不是。”
眼淚從這麽、也不算突然地從眼中落了下來。
他與他之間的緣分好像總是這樣,冥冥之中差了點什麽,所以他連他的最後一面也沒法見到,所以他們一直在錯過。
習谷平靜地說道:“我很對不起你,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誰不想從無情海中脫身呢?”
對不起有什麽用呢?一切都已發生,一切都已落定。
即便他現在與風淵說了這些,他會信嗎?
“師尊。”習谷忽然開口叫道。
星如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回過身,就見了風淵上神站在簾外,一襲白衣勝雪,風華濁世。
“我在跟星如說話。”習谷解釋說。
風淵看了一眼星如,小妖怪臉上還有些水痕沒有擦幹淨,或許是剛才與習谷在一起說起某些傷心的往事,他收回目光,對習谷淡淡說道:“你該療傷了。”
“我這就來。”
“那我先走了,星如。”習谷沖星如揮了揮手,就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腳步輕快地向着風淵走過去。
星如站在原地,他看到風淵擡手為習谷挽起碧色紗簾,恍惚着好像又看到了殿下的影子,可已經不是他的殿下了。
他真的是他嗎?他還能再變回他嗎?
天外天上飄了幾朵祥雲,那的雪白雲朵壓得極低,上面仿佛撒了一層細細的金粉,光影婆娑。
映月花向着兩側拂開,留出一條窄窄的過道,習谷跟在風淵身後,叫了一聲:“師尊……”
“何事?”
習谷動了動唇,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與風淵說道:“星如仙君好像很喜歡師尊。”
風淵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若有所思地擡頭看了眼習谷後面的映月閣。
習谷似是察覺到自己失言,連忙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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