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星如一個人從紫微宮回到千桃園中,無所事事地坐在樹下,他如今來了這天上,日子過得卻是與在無情海中并無太大的不同,整日渾渾噩噩,不知所然。

若不是知道了風淵上神歷劫一事,他該這樣持續很長一場時間,将來可能偶爾從天上偷偷下去,找一找他的殿下,一日複一日的這樣耗着年月,直至某一日羽化湮滅。

他身上帶着幻海之霧留下的夢障,神魂亦有損傷,想來活得不會太長,也不會有轉世來生。

他來天上後,天帝劍梧就命他看守這園子,到現在連個桃子的影子都不曾見到,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兒究竟是守什麽的。

天界的天氣似乎總是不錯,星如枕着胳膊仰頭躺在這一地落花上,望着頭頂這片天外天,飄了幾絲浮雲,輕風拂過,花雨飄搖,悄然落下。

當年啊當年,當年的舊事除了他還會有誰在記得呢?

星如閉上眼,黑暗中有一些黃黃綠綠的光點,它們不停地游動,後來逐漸融合在一起,世界在某一瞬間安靜得好像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在那一刻想着,如果,他是說如果,他現在就去找風淵,跟他說當年他下凡歷劫時,曾與他有過一段情緣的是自己,他會如何?

他會想辦法記起那一段往事嗎?會早一點變回他的殿下嗎?

他或許真該與風淵上神說個明白,他若是不信,自己就把他拖到天命文書前,再剖一回心,取出一點心頭血,塗抹在天命文書上,這樣總能證明自己說的都是真的。

他覺得自己這個法子極好,當即就想沖進紫微宮中與風淵說個明白,但随即想到這個時間風淵身邊必然還有他人,他去了多半是要被直接趕出來的。

星如睜開眼,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幼年時候總覺得,這天底下除了姬淮舟不準的事,就沒有什麽自己做不成的,後來,他慢慢發現,其實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想救姬淮舟從伽藍塔中出來,想讓他活得長長久久。

他從來沒能如願。

直到這幾日,他梳理往事,才恍然終于明白,他過去所做的一切,其實并無任何意義。

他在大胤皇宮中的數十毒箭,他在伽藍塔下受的千刀萬剮,他在無情海中等的百年苦刑。

若硬要為它們添上一筆意義,或許正是因為他受的苦太多,上天都看不過去,願意給他這麽一點點微薄的緣分,使他能夠在這些苦難的盡頭,重新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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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接到一片落花,只是不知他究竟還要等多久。

另外楚桑的另一樁心願他要如何讓替他完成,他在九幽境的那幾日,也同樣不曾得到關于楚令衍的任何消息,或許他已湮滅,又或許這個人,也是這浩渺天界某一上神。

若真是如此,上神們的歷劫游戲委實有些缺德了。

星如忍不住笑出聲來,可心中酸楚只剩下他一人知曉。

天色漸漸暗下,他起身拂去身上少許落花,沿着天河向着紫微宮緩緩走去,他還沒想好等一會兒見了風淵該如何開口。

月光透過迷毂樹枝葉的間隙在樹下灑下零星幾個光點,夜風拂過,水聲潺潺,他在紫微宮外面站了許久,直到月上中天,才擡步走進去。

他曾聽司泉上神說過,風淵夜間常宿于忘憂宮中,他看過紫微宮的布局圖,對這裏各個宮殿的方位了然于胸,輕車熟路地找到忘憂宮,宮門外面守了兩個小童,那并不是正經的仙人,只是兩個沒有意識的小傀儡,星如略施了小法術,隐了身形,就混進忘憂宮中。

忘憂宮中一片寂然,案上的紫色琉璃香爐燃着都夷香,香氣怡人,後面巨大的雲母屏風上繪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綠孔雀,星如挽起淺黃的紗簾,輕手輕腳向內室走去。

風淵上神正在榻上熟睡,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星如走過去,低頭瞧了他一會兒,便蹲下身趴在榻邊,兩只眼睛一直沒有從他的臉上移開過,風淵睡着的時候,倒很有些姬淮舟的樣子,星如擡起手将他額前的幾縷發絲攏到腦後,又拉了一縷長發來,在自己右手食指上一圈又一圈地纏弄起來,就好像回到了從前。

風淵還是那個風淵,他什麽也沒有記起來,但或許是在九幽境中星如曾親眼見到他變作了姬淮舟的模樣,所以他今日在此才能找到些微熟悉的痕跡。

星如低頭看着纏在自己指尖的青絲,想着若是現在他将這位上神送進夢中,他是不是能更早一些見到殿下。

他自己都為自己的大膽給驚到了,可随即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他心動了。

只是他剛一擡起左手來,睡夢中的上神猛地睜開雙眼,那眼中似藏了一道凜冽的光,口中倒是頗有涵養地問他:“你在做什麽?”

星如被吓了一跳,向後踉跄半步,直接跌坐在地上,因他手指上還纏着風淵的頭發,這麽一坐還拽了幾根下來,簡直是大大的罪過。

風淵涼涼道:“說話。”

自己剛才畢竟動了手,如今再說自己是過來找風淵聊聊情債的事多少有些說不過去,星如腦子轉得快,馬上找了一個新的切入點,他垂着頭,略帶着羞澀說道:“上神風姿卓絕,器宇不凡,天下無雙,小仙在千桃園中第一眼見到上神的時候,就被上神的氣度深深折服,近來更是為上神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今天晚上實在情不自禁,偷入了忘憂宮,驚擾上神,還請上神勿怪。”

這般惡心的話,因他心中想着姬淮舟,也說出了幾分情真意切。

風淵的目光在他中發絲上停留了片刻,漫不經心道:“我還以為你是來行巫蠱的。”

這是說他拽了他的頭發呢,星如一點就透,仰起頭對着風淵動情道:“那個……小仙見上神一人在此,長夜漫漫不免會孤身寂寞,便想着來這兒自薦枕席,不小心壓了上神的頭發嗎,請上神贖罪。”

沒想到他當年看的那些個黃冊子,竟在這裏有了用處,冊子裏主角們說完這一番話,接下來就該颠鸾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他對風淵說了這番話,只盼着他不送自己去太玄池撈珠子就謝天謝地了。

“哦?”風淵低頭與星如對視,小妖怪那一雙眼睛在琉璃宮燈的映照下格外發亮,他一晃神好像看到些奇怪的景象,可裏面的人影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他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問他:“怎麽個自薦法?”

這個問題就考驗到星如姿勢的積累,他當年與姬淮舟敦倫時,把冊子上的幾乎全部姿勢都試過一遍,姬淮舟的話,他最喜歡的是從後面來。

也或許是為了懲罰他年輕時候太過放浪,太過肆無忌憚,所以才會後半生寥寥落落,所以他才會那麽早的就失去了他。

他無由地想起姬淮舟曾經教過他的那句詩,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他沒有保護好他,于是就不再有了。

他眸光稍黯淡了些,卻仍是那副不知羞恥的模樣,說道:“上神的這個榻子稍微小了些,待會兒恐怕活動不開。”

風淵側躺在榻上,單手撐着腦袋望他,滿頭青色散落,發出一聲低低的嗤笑。

星如稍一思索,他本人并不想與風淵真的發生任何不可描述的關系,而這位光風霁月的上神恐怕也是如此。

想明白這些,他幹脆豪放地扯開衣襟,厚着臉皮問風淵:“上神是喜歡什麽樣的?老漢推車?觀音坐蓮?或者老樹盤根也可以?”好像他今日過來真的是要給風淵暖床的。

風淵着實沒想到他口中竟能說出如此一番話來,星如的衣襟散開,露出兩側瘦削鎖骨,窩着一彎淺淺的陰影,雪白的肩頭仿佛覆了一層溫潤的光,風淵伸出手,猛地一把将這個小妖怪從地上拉了起來。

星如順勢起身,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額頭中間只差了一指,呼吸撲在彼此的臉頰上,風淵握着他的肩膀,細細端詳眼前的這只小妖怪,他的眉眼好看,鼻子挺挺的,嘴巴不大,可顏色極淺,都夷香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宮殿當中,風淵溫熱指腹在星如的唇上輕輕摩擦。

星如只望着他的眼睛,那雙幽黑深邃的眼睛裏映着自己的模樣,某一瞬間,他受到了誘惑,嘴唇微動,小小地叫了一聲:“殿下……”

風淵渾身一震,腦中映出無數紛亂場景,只是瞬間又消散得無影無蹤。

下一刻星如就被風淵推開,他向後退了半步,有些奇怪,想着是不是這位上神聽到他剛才的那聲殿下所以才會這般激動,然後他就聽到這位上神嫌棄道:“有些醜。”

星如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他這張臉怎麽說也用不上醜這個字吧,最多就是原形有點禿,不過這種時候還要看他的原形,這位上神是個什麽愛好?他後面那屏風上的大孔雀倒是好看,他跟着那大孔雀搞去吧。

風淵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攏了攏衣襟,又沉吟道:“本君不是斷袖。”

他從前在星如面前從未用本君來自稱過,星如想着,他現在之所以在自己面前用了本君這兩個字,應當是起了一個強調的作用。

大概是剛才他恍惚着在風淵的身上又看到了姬淮舟的影子,星如的膽子大了些,他嚴肅問:“上神沒有試過怎麽知道呢?上神既然能欠下習谷仙君一樁情債,想來是或不是還未可知,小仙對上神一見傾心,總覺着我與上神,前世也該有一段情債。”

見風淵不語,星如接着說道:“上神若是不信,我們現在就去一趟長秋宮的天命文書前,看看你我的前世。”

風淵恍然想起白日裏習谷與自己說的話,他并不相信他真心愛慕自己,多半是想要從自己這兒讨得什麽東西,剛才他腦中閃過的畫面,是否也與眼前的這個小妖怪有關?

風淵稍微坐直了些,看向星如,慢條斯理地問他:“便是本君欠了你的情債又如何?下凡歷劫于本君而言不過是浮生須臾的一夢,所遇之人千千萬萬,想來本君所欠者,欠本君者,都不在少數,況且……”風淵直直看向星如,沉聲問道:“本君當真欠了你?”

忘憂宮內,曼陀羅花低低垂下,幽香浮動,琉璃宮燈映出一片琥珀的月色,輕紗窸窣,星如呆呆看着眼前的風淵,霎時間臉上血色盡失,慘白如紙。

他動了動唇,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不是他的殿下,他還不是他的殿下,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只有一遍一遍這麽告誡自己,才能得到一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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