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松舟仿佛知曉了什麽驚天大秘密,賊頭賊腦地望了望四周,确定沒有其他人在偷聽的時候,才松了一口氣。

“這件事你可別再對其他仙君講了。”

三兩顆星鬥懸在夜空上,夜風微涼,星如将手中的桃樹枝扔到一旁樹根底下,他根本沒有跟上松舟的節奏,聽到他的叮囑後,一臉茫然問他:“什麽事?”

松舟哎呀了一聲,掐着蘭花指對星如說了一聲讨厭,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尖細細,好像下界皇宮裏的太監總管。

星如被雷得不行,打了個哆嗦,連忙想要遠離這位突然發病的松舟仙君,然而還沒等他把屁股擡起來,就被松舟給一把拉住。

松舟收起臉上那些嬉笑的表情,嚴肅地看着星如,他開口說:“你不愛慕風淵上神,這很好,你不愛他就不會傷心,”松舟擡起手,将星如垂在額前的發絲往後面攏了一下,輕聲說,“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點也不希望你難過。”

松舟很少有這樣莊重的時刻,星如被他影響,挺腰坐直,看着面前的松舟,平靜道:“我雖……不愛慕風淵上神,卻與上神另有一番不便細說的糾葛,日後究竟如何,我自己也不曉得,可不管怎麽樣,還是多謝你。”

“你不用跟我說這個,我自己前些時間想了又想,之所以一直覺得你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可能是因為你也是魔界來的,”松舟看着星如垂下眼睛,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我不會問你更多,只是那位上神向來不太喜歡魔界的生物,他總嫌我們身上有種難聞的味道,當年魔尊還未出世的時候,就被這位上神給丢進魔界的晴雪湖洗刷了好久,以至于我現在每次去見風淵上神的前一天,都要焚香沐浴,生怕讓沖了上神鼻子。”

星如有些好笑地想到,那時候他與姬淮舟做盡了荒唐事,姬淮舟也從來不覺得他身上有任何的不好,這位上神下凡歷劫的時候倒是什麽都不挑了。

從前回憶起與殿下相關的,全是喜悅的糖果,如今因為風淵隔在中間,這顆糖果硬是被中間夾了一口黃連,讨厭得很。

松舟見他又走神兒了,重重咳嗽了一聲,将他的思緒給拉了回來,繼續說道:“你應該曾經在人間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身上沒有魔界的氣息,倒是有一股人間的煙火氣。”

星如分辨不出來松舟說的那些氣息都什麽區別,只能幹巴巴地應了一聲:“這樣啊。”

“是這樣的,”松舟鄭重地點了點頭,說完這句話後,他繃着的臉一下就垮了下來,他本就不是什麽正經的人,剛才這一段已經憋了他許久,扯着星如的袖子,“好了好了,你趕緊跟我說說你那個不便細說的糾葛是怎麽回事?”

星如:“……”

這臉變得也太快了吧。

不過他既說了那是一樁不便于人細說的糾葛,自然也不會與松舟說起,所以任憑着松舟苦求,他也沒有開口提起半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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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微風徐徐而過,頭頂的枝葉沙沙,星如仰頭看着夜空,如水的月光傾灑下來,映着一地的零落繁花。

忘憂宮中,榻上的風淵已然沉睡,自那日星如從忘憂宮中離開後,這幾日他的夢中總是會出現某些看不清楚的片段,這些日複一日出現的迷離夢境讓他頗有些煩躁。

那一場傾盆大雨過後,依稀聽到天邊傳來一聲佛號,其他就再也聽不清楚了,風淵睜開眼,天還未亮,他從榻上起身,僅着了一件雪白的裏衣,到一旁的長案前坐下,研了會兒磨,揮筆在紙上畫了一只肥肥的鳥兒,等他停下筆後,看了半晌,又覺得這鳥好像還差了點什麽,想了想,沾了一點朱砂,在這鳥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看着紙上躍躍欲出的小肥鳥,他抿着唇,搖頭笑了一下,奇怪自己怎會生出這樣的童心。

風淵對自己畫出的這只肥鳥極為滿意,這樣好的畫合該找個地方挂地來,可不知為何他又不想讓太多人看到,斟酌了一番後,他打算把這畫給挂在床帳上,一睜眼就能看得到。

他覺得這個想法好極了,從一旁的木匣裏拿出兩個琉璃夾子,拿着畫去了內室的床邊。

歲歲康健,常展歡顏。

他舉着畫正要将它挂起來的時候,這八個字猛地灌入他的耳中,那聲音如洪鐘一般,擊打在他的耳膜上,似要将他的耳骨震碎。

他手中的畫連帶着琉璃夾子一起掉落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在靜極的忘憂宮中回蕩,許久不息。

風淵怔愣了片刻,随後他平靜地彎下腰,将地上的畫和夾子重新撿了起來,細細拂去上面塵埃。

他按了按有些發疼的額頭,好像從那個禿毛的小妖怪來過以後,這忘憂宮連帶着他自己都變得反常起來。

星如不知道自己現在莫名其妙又被風淵給扣上了一口又大又圓的黑鍋,他這段時間老老實實待在千桃園中,閑着沒事的時候回憶一些過去的往事。

他也想起那日,風淵在最後問自己,他當真欠了自己嗎。

他想着,若風淵還能記起從前,他總有一日會明白,他欠了自己什麽。

日子總是一日日地過去,這一日與前一日好像也并無不同,他就這樣等着,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等到他。

昨天晚上夢障發作過一次,好在并不嚴重,也不要命,就是早上起來後精神不是很好,星如恹恹地坐在樹根底下,百無聊賴地數着這樹下有多少朵花,等過幾日能結出多少個果。

松舟帶着一盒芙蓉糕過來找他,星如嘗了一塊,他許久沒有吃過甜食,如今吃了一口就覺得太過甜膩。

晌午後,月臨與和漪一起過來了。

月臨今日是過來專門向衆人炫耀她改進過的術法,她手舞足蹈地向他們保證說:“肯定是沒有問題了,而且這回我不僅能夠測出兩人之間的緣分,還能根據緣分凝成的紅線的粗細來判斷出你與這人緣分的深淺,并且我這個術法已經經過嚴謹實驗了的。”

星如他們幾個對月臨的嚴謹實驗并不抱有任何的希望,明明現在他們幾個才是被實驗的。

月臨拍拍手,走到星如面前,咬了一塊芙蓉糕,對他說:“來來來,星如仙君,從你先開始吧,擡起手配合一下。”

星如還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來,任由月臨在那兒擺弄着,這一回她開始前的準備工作時間做得尤其的長,他無聊地想着,這紅線最後不會又跑到月臨的手指上吧。

千桃園中,南風和暖,灼灼繁花如同翻湧的粉色海浪,等了約莫兩刻鐘,松舟與和漪兩人都抽了六七輪王八,松舟的腦門上被貼了一排紙條。

月臨終于說了一聲好了,她的話音落下,星如的左手食指尖處散出一道白光。

白光落盡,星如瞪大了眼睛細細看了好一會兒,才在自己的指尖看出一點點小小紅色的線頭,比起上一回,今日的紅線看起來似有些難産,生得極慢,好半天才生出那麽短短的一截來。

松舟頂着一腦門的紙條啧啧道:“你這是不是又出問題了?”

月臨瞪了他一眼,“不可能的,這回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有點發虛,目前這個情況的确不在她的預料當中。

又等了些許時間,這紅線總算延伸得快了一些,只是極細極細,斷斷續續,還在中途打一個結,看起來随時都會突然斷掉。

幾個人跟着紅線一直往前走,途中連大氣都不敢出,害怕一口氣就把這根由緣分凝成的紅線給吹散。

月臨皺着眉頭,表情逐漸凝重起來:“按道理說,這紅線沒有下界去,那星如的有緣人還在天上,大家都是天界的同僚,平日沒仇沒怨的,這紅線不當如此坎坷。”

松舟嗯了一聲,随口道:“那肯定是你這回哪裏出了差錯?”

月臨這一回沒有開口反駁,她只是搖了搖頭,眼前這條紅線走得如此艱難,只能說星如仙君與那人的緣分淺薄,将來若想成就一段姻緣,必要步步小心,行錯一步,便是滿盤落索。

她想着,兩人今日若是打個照面,熟悉一下,或許這段緣分還能再加深幾分。

幾人尋着紅線出了千桃園,又繞過司泉上神的靈犀宮,穿過幽幽林,那紅線越來越細,絲絲縷縷,仿佛随時都會斷絕。

星如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紅線,他大概知道它會去到什麽地方,會纏到什麽人的手上,他也确實想要看看那位上神看到這紅線的時候會做什麽。

他們四人已經走了大半天,和漪忽然猶豫道:“我怎麽覺得這路有點像是去滿月橋的?”

“我覺得也是,”松舟摸着下巴道,“對了,一般天界的哪位仙君會來這兒?”

“好像是……”和漪想了想,“風淵上神吧。”

和漪的話音落下不久,他們便到了滿月橋下,從星如指尖延伸出的細細紅線,倒像是回光返照飛得快了些,歡快地投奔到另一個人的懷中。

幾人調笑一番,随後擡頭,順着紅線看了過去,只見那紅線盡頭,赫然是他們剛才口中風淵上神。

月臨使勁揉了揉眼睛,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根紅線,最後竟然能連到這位上神的手上,這事将來絕對可以供她出去吹噓一番了。

前幾日聽說星如被風淵上神給留宿在忘憂宮中,她當了一個笑話聽,如今看來,那天晚上的事或許是真的。

滿月橋下波光粼粼,兩岸楊樹花滿枝頭,風淵撥弄着指尖的紅線,神情散漫,撩開眼皮看了他們幾人一眼,随後慢悠悠地問道:“這是何物?”

月臨上前一步,正色道:“回禀上神,這是小仙研究出來的新術法,能夠将二人之前的緣分凝成紅線,以此找到自己的有緣人。”

風淵看她,再問道:“你是月臨仙君吧?”

沒想到這位上神竟能記住自己的名字,月臨當即受寵若驚,低頭答道:“正是小仙。”

風淵垂眸,拽了拽這根紅線,直看得月臨心驚膽戰,生怕他一用力就把這根紅線給扯斷了,過了會兒,風淵若有所思道:“這線,看起來不太結實。”

松舟與和漪在原地低着頭裝鹌鹑,星如看着指尖也不曾言語。

只有月臨開口答道:“這是因為上神與星如仙君間的緣分淺薄,緣分已經這般淺薄,須得處處謹慎,稍有差池,便不再有。”

“既如此淺薄——”風淵漫不經心地擡起手,向着星如的方向看了一眼,星如也于這時擡頭,迎上他的目光,奇怪的是,他竟覺得此時的風淵有些殿下的模樣。

其實他本就是他的殿下,他前些日子想了一想,殿下從來都沒有變過,只是從前他不曾在自己的面前顯露他的冷情。

少頃,他看到這位上神對他輕輕笑了一下,星如怔住,身後楊花紛紛揚揚落下,似一場沒有盡頭的漫漫大雪,發間與肩頭都落了少許。

天河之水不再流淌,萬事萬物,好似都在這一刻,陷入了永恒的岑寂,他的殿下,好像就這樣來到他的面前。

“斷了便是。”他沉聲說道。

随即風淵擡手,一道銀光閃過。

“上神!上神不可!”

那根從星如指尖延伸出,纏在風淵指尖的細細紅線,就在這霎那之間,在月臨尖叫聲中化作一道流光,即将散落于天地間。

滿月橋下,天河映着星如平靜的面容,他只站在那裏,看着風淵,一動不動,好像正在發生的這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這緣分既如此淺薄,斷了便是。

原來,你是這樣希望的。

是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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