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月臨與和漪、松舟三人直接愣在原地,天地間的聲音好像在這一刻都被收攏住,又在下一刻發出刺耳的爆裂重響,誰也不曾想到今日,會有這樣的一個收尾。

月臨隐隐有些後悔,她寧願是她的術法出了問題,寧願這條紅線是失去控制,才會纏上這位上神。

星如仍是站在那裏,看着紅線自風淵的那一端起開始消散,僅僅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散到他的眼前,什麽也留不住。

比起與此事無關的三人,他倒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一個,楊花似雪落于他的眼角眉梢,融化成晶瑩的水珠,在日光中閃爍了兩下,後沉于黑暗。

他對着眼前滿月橋上的風淵拱一拱手,神色平靜說了一句:“上神說的是,是小仙無意驚擾了上神,還請上神恕罪。”

風淵挑眉看他,倒是有些訝異,從前這個小妖怪見他的時候,他身後零星的幾根的尾羽總是會抖動個不停,然在剛才的一瞬間過後,他僅剩的幾根尾羽全部安靜地伏在那裏,或許連這個小妖怪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随着那根紅線一起消散,風淵卻并未察覺到,不過今日他心情尚還不錯,不想為難這只小妖怪,只揮揮手,道:“退下吧。”

風停雪霁,楊花在河畔積了厚厚一層,幾人行禮告退。

回去的路上,在幽幽林裏月臨安慰星如說:“那個,今天我的術法可能是出了什麽問題,等我回去改進一下,或許還能再挽救一下。”

可他與月臨心中都很清楚,她的術法成功了,非常成功。

星如回頭安撫地對她笑了笑:“沒事的,本來就是很淺薄的緣分,今日不斷,或許來日,也會斷的。”

話雖如此,可今日這段緣分是由這位上神親手掐斷,到底是不一樣的。

月臨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她原以為他的紅線的這樣坎坷,今日她或許能幫他與那人将這份緣分再加幾分,不曾想到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回到千桃園中,天色已暗了許多,暮色沉沉,金色的霞光像一條奔瀉河流,流淌在雪白的雲朵上,桃花凋零,紛紛如雨,星如抿了抿唇,将沒有吃完的芙蓉糕送到松舟手上,與他說:“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松舟拍了拍星如的肩膀,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前幾日與自己說過,他并不愛慕風淵上神,如今他這般,松舟覺着或許他對自己撒謊了。

松舟他們離開以後,星如回到自己的小石屋裏,他坐在床上,歪着頭看着窗外,窗外星沉月朗,清風攜着花香幽幽而來,他想,今日這樣,便是他想要的順其自然的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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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又是為了懲罰他那日的冒失,于是今日由他親手來斬斷那根紅線。

為什麽總是這樣?為什麽總是這樣呢?

原先,他與他便總是差了一步,他心道是緣分淺薄,如今卻是連一點淺薄的緣分都留不住了。

更好笑的是,在風淵擡手的那一剎那,他還以為他的殿下回來了。

于是恍惚中,他竟是覺着,是他的殿下親手斷了這緣分。

殿下不想要他了。

他忍不住想到,他于九幽境中見到的,是真實存在的嗎?

雪白的月光落在窗前的琉璃盞上,華光溢彩,他的影子落在身後的牆壁上,四處阒寂無聲,許多幼小的生物都黑暗中有靜靜蟄伏。

臨近午夜時忽然下起雨來,天界甚少下雨,大多時候都是晴日,雷聲轟隆,雨滴打在忘憂宮外的芭蕉樹上,這些聲音與風淵夢中所聞就這樣重合在了一起。

他睜開眼,從榻上起身,望了一眼窗外,驀地想起今日在滿月橋上揮斷的那根紅線,他從不相信緣分,更何況他其實并不相信那個小妖怪在這件事中完全無辜。

他躺回了榻上,看着帳子頂上的那張畫,手指微動,那只小肥鳥便從畫上飛了下來。

小肥鳥抖擻着身上白色的絨毛,向着風淵的胸膛撞過來,他伸出手,撓了撓小鳥的下巴,它似乎也覺得很舒服,揚着下巴,兩只黑豆一樣的小眼睛眯起來,身後粉色的尾巴尖抖個不停,等着風淵停下手,在他的指尖上啄了啄。

風淵輕輕笑了起來,淺黃的帳子微微晃動,他收起手,小鳥散作流光,和幾粒白色螢火,緩緩歸于茫茫天地。

他沒有養過鳥,但莫名覺得如果他有一只鳥,就該是這個樣子。

風淵想了想,天界的日子無聊,倒是可以考慮真的養一只來逗趣。

說起來那小妖怪原形倒也是一只鳥,可惜太醜了,他幼年時候是不是也如現在一般身上沒有多少的毛毛,今日在滿月橋上見他,隐約覺得他身上的翎羽比之上一回更少了一些,這麽下去的話,兩年後大概要全都禿了。

風淵想了下這個小妖怪身上一點羽毛都沒有會是什麽樣的,大概是粉嫩的一團,可能比他現在這樣還好看一點,他羽毛不多,頭發倒是一點沒少,小妖怪長得不錯,那頭發随意散在腦後也很好看,過了許久後,風淵才意識到自己想着那個小妖怪想了很長時間。

他擡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自從那小妖怪來了天界後,自己真是越來越奇怪了,他今日斷了小妖怪一根紅線,也不知道那小妖怪心裏怎麽罵自己呢,風淵想想竟是樂了起來,恍然覺得把星如從千桃園給調到紫微宮來也不錯。

這場雨下了很長一段時間,千桃園中積了不少小小的水窪,水面浮起落花,映着湛藍晴空,悠悠浮雲。

星如一夢醒來,已經過去了兩日,可他睡了這麽久,也不曾在夢中見到他的殿下。

司泉上神這日來了千桃園,找到星如時,見他正在樹下挖坑,不知道是在埋些什麽東西,司泉略帶着歉意與他說:“我去的晚了些,醒夢果已經被風淵送給了習谷。”

星如聽了此事,倒是也沒有太大的意外,還能笑着說:“我知道了,多謝上神了。”

距離下一顆醒夢果成熟還有兩百年,他神魂既已殘缺成這樣,再加上幻海之霧的夢障,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兩百年後。

一想到自己或許有一日就要像當年殿下那樣,早早地離開,他便又覺得,如果殿下永遠都想不起來,會更好一些。

“對了,”司泉頓了頓,說,“風淵讓你去紫微宮。”

星如手中動作停了一下,他茫然擡頭問司泉:“為什麽?”

司泉對要重複風淵的話這件事羞于開口,半晌以拳抵唇,低咳了一聲:“風淵說,你那日調戲了他,罰你去紫微宮灑掃童子。”

星如木着一張臉,風淵上神說的調戲,是指那日在滿月橋上那根紅線沒長眼睛纏到了他的手指上嗎?

這件事很快就在天界上傳來,仙君們聚在一起八卦這一樁奇事,那日滿月橋上風淵上神斬斷與星如仙君的紅線他們中也有人見到了,還想着上神果然是那個與劍梧天君并稱為無情雙煞的上神,如今又将星如仙君給招到紫微宮去,上神的心思就讓人很難猜透了。

況且那紫微宮中還有一個上神欠下了情債的習谷仙君,這三個人現在湊到一起,總不可能每天打三喜牌吧,八卦的仙君們恨不得自己也能進了紫微宮做個小童,近距離圍觀上神的情感生活。

然而事實上,紫微宮的生活非常平靜,星如安心地做他灑掃童子,見着風淵也不親近,回想起那日他偷偷潛入忘憂宮,風淵都要懷疑這個小妖怪是不是被換了個芯子。

夢樞很不贊成風淵做的這事,他總算是明白風淵的緣分為何會那般淺薄了,他打算抽個時間再給他算上一卦,看看他僅剩的那點緣分能什麽時候給作沒了。

夢樞稍微有些遷怒于星如,好在他是個得體的上神,最多也就是讓星如掃點瓜子皮,其他倒是什麽也沒做。

習谷用了醒夢果,加上風淵有為他護法,他從無情海中帶來的夢障差不多已經全部解開了。

在紫微宮的這些日子,星如想了很多,其實從知道殿下已經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應該明白一切都已回不到過去。

他轉世或者與他回到天上其實都是一樣的,他現在是天地間萬人敬仰的上神,誰也不能再傷害到他了,這樣就很好,自己還需要有什麽不滿足的嗎?

而他的殿下曾在下界歷經的種種苦難不過是他經歷的一場劫數罷了,這也更好,是很幸運的事。

只是這點幸運是殿下的,不是他的。

不要太貪心了,星如。

他一遍一遍這樣試圖說服自己,最後卻是更加思念他的殿下,他想見他,可最近好像只有做一個長長的夢才能見到他,他睡不了那麽長時間,便只能喝點酒入到夢裏。

只是希望夢裏的殿下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不要生氣。

他從前總能把姬淮舟藏在東宮各處的酒水找出來,如今到了天上,這點本事也沒落下,僅僅一下午的時間,風淵的那點珍藏幾乎全被他翻了出來。

等到風淵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爛醉如泥倒在迷毂樹下,臉色緋紅,衣帶散開,風淵看着他身邊傾倒的酒壇,一股火氣瞬間從心底升了起來。

這火來的有些莫名,他知道他并不是在氣自己的酒被偷了,而是另外一樁事。

可究竟是哪一樁事,他現在還沒有理清,蹲下身,擡手戳了戳這小妖怪的左側臉頰。

月光透過迷毂樹的間隙在地上留下斑駁的亮點,星如把眼睛睜開,他的目光有些迷離,看到眼前的風淵時,歪着頭眨了眨眼睛,然後緩緩笑開,他擡起手想要碰一碰的這個人,他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誰了,頭頂星河燦爛,遠處映月花海齊齊綻開,馥郁花香随風而來,他有些難過的,輕輕問他:“為什麽你現在總是讓我傷心呢?”

風淵垂眸看他,鬼使神差地擡手将他額前垂下的發絲攏到耳後,沉吟道:“我沒有。”

星如想了想,點了點頭,承認道:“你說的對,你沒有。”

他話音落下,一根火紅的冠羽從他的頭頂上緩緩飄落,風淵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接住,然那羽毛還未觸到他的掌心,便如那道細細的紅線一般,化作流光。

風淵微微怔神。

“我想你了。”

星如前傾了一些,貼在他的胸膛上,他好像聽到了他的心跳聲,好像這個時候,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他從來沒有想讓自己傷心,他只是忘了自己。

星如閉上眼,他吸了吸鼻子,忽然舉起兩只胳膊摟住風淵的脖子,将腦袋抵在他的肩膀上。

風淵想要推開他,卻在擡手的一霎那,察覺到頸窩處有些濕潤,他的身體僵住了。

我很想你啊,殿下。

今夜我喝了很多的酒,是不是就快要能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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