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雨越下越大,落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彙成一道道血色的溪流,沿着山坡奔流不止。

雨滴落在淺淺的水窪當中,發出一聲聲脆響,四濺起水花,迸在夢樞的臉上。

夢樞睜開眼,仰頭看了眼空中的三人,他擡手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随即從地上起身,飛身而上。

司泉看到他來,倒是有些寬容地笑了一聲,夢樞在打架這一事上本就不算在行,況且他在九幽境中并沒有恢複多少神力,他對夢樞道:“夢樞,這個時候你就不用來了吧。”

夢樞舉起手來,一道金光閃過,手中多了一把探星尺,說起來自從魔界那任沒事扮成女裝來勾引他的魔主身隕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動過這把探星尺了。

夢樞輕輕嘆了口氣,他也不希望與司泉兵戈相見,畢竟都是這麽多年的朋友,且天界就只剩下了他們四位上神,但事已至此,若司泉不能從心魔中清醒過來,結局必然是他們都不願意見到的。

他試了試手中探星尺,說道:“其實我也不想來的,但是你看現在這個情況,你們都在這兒,就我一個人在下面,多不好意思啊。”

司泉笑笑,帶着三分嘲弄,夢樞知道自己上來也幫不了劍梧什麽,只是必要的時候,以他的神魂為祭,總能幫點什麽。

他知風淵來了九幽境就沒有懷着還能出去的希望,否則的話他也不會用若木樹又做了一個自己,送到那位陛下的身邊。

夢樞既然跟了過來,自然也是抱了同樣的覺悟。

反正這天底下,對他而言,其實也沒有什麽可眷戀的東西了。

司泉仰起頭,他還能為那個孩子再做點什麽呢?

劍梧動了動嘴角,問他:“你既然如此放不下那個孩子,當年歷劫歸來後,為何不出手救下他?”

“為何?為何?為了不擾亂輪回,為了遵守你們定下天律啊!”司泉邊說,邊揚起手中長劍,朝着風淵的方向猛劈了過去,風淵左手結印動作未停,右手揮起,豎起一道結界,劍氣撞擊在結界上,發出巨大的爆裂聲響,少頃後,煙塵四散而去,結界中的風淵絲毫沒有受到損傷。

司泉眸中有失望一閃而過,他口中繼續道:“我什麽都沒有做,眼睜睜地看着他受盡折磨而死,他還那樣小,前不久還在我耳邊叫着我爹爹,可我得到了什麽呢?”

他似哭似笑,這話像是在問劍梧,又好像是在問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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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歷劫歸來後,司泉便壓抑心中的痛苦與愧疚,想着十年、百年,或者千年,終有一日會放下他在人間的那個孩子。

可他沒來得及等到那一日,便在九幽境中被心魔困住,後又被天魔引誘,将他心中最陰暗的一角不斷地擴大,怨恨、不甘、懊悔、那些陰暗的種子如藤蔓一般瘋狂生長,将他的心神全部占據,化成他的心魔,最終使他成為天魔的傀儡。

為什麽你們總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為什麽要定下那樣的天律?為什麽人間的輪回不能變更?

他一遍遍地問自己,卻始終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既然所有人都沒有錯,就陪着他一起痛苦吧。

劍梧并不能對司泉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只冷冷說道:“不擾輪回,這是天地間的秩序,作為仙君自然應當遵守。”

司泉從前雖然沒有遺忘前塵,但是做得很好,可惜他未能在九幽境中保持道心,若劍梧能早預料到這一日,當初便不該派他來九幽境。

劍梧這樣的态度更讓司泉心中燃起不休的焚身怒火,他向劍梧質問:“那他做錯了什麽?有我這樣的父親?若是我不曾歷劫,他便不會有那樣的下場,他該做個普通的孩子,好好地長大。”

劍梧依舊冷漠,聲音毫無起伏,冰涼的血雨落在他的臉上,眼睫上結出一片細小的血珠,很快凝成冰霜,他對司泉道:“他命中該有此劫,不是你,也會有別人,這便是輪回的宿命,天道之下,無人能夠更改。”

“那今日這般,也是宿命了,”司泉仰頭望天,将手中長劍高高舉起,九幽境中的鬼氣伴随着凄厲的哀嚎聲,向着銀光閃爍的長劍奔湧而來,他嗤嗤笑了起來,似瘋魔了一般,眼尾微微泛紅,淚水混合着血雨從眼中一起淌下,他看着面前的劍梧,臉上的笑意擴大幾分,“劍梧啊劍梧,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一直這麽無情下去。”

司泉話音落下,長劍如虹,數十道冷厲金光向着漩渦沖了過去,氣勢浩大,仿佛能将天地劈開,旋渦像是收攏了一灘濃稠的墨汁,緩慢地流淌。

他斂起眼中的笑意,望着封印,等到天魔出世的時候,他們就會和自己一樣了,這樣想着,司泉又笑了起來。

封印中的天魔似有感應,猛地對着封印撞擊,剛剛閉合的裂縫因受了撞擊又迅速裂開,快速延伸至封印的盡頭處。

風淵手中金光大盛,将神力灌入手下昆吾劍中,才堪堪止住裂紋的延伸,只是天魔在天外境中被封印了多年,又有司泉給他引來九幽境中邪氣,他恐怕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風雨凄凄,風淵的臉色已有些蒼白,鮮紅的血從他袍角淅瀝滴落,他手上的金光漸漸有些微弱。

他終究是再也見不到他的星如了。

天地肅殺,衆生哭嚎,灰暗的雲層壓得極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魔族們雖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但這幾日心中還是生出些許不妙的預感,紛紛猜測是不是天界要派兵攻打他們魔界了。

魔主正在寝宮中熟睡,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在他眼前閃現不停,他好像置身在魔界、在人間、在天界,或者又是在無情海中。

他從夢中醒來,捂着自己的額頭,努力想要回憶夢中所見,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枕邊的桃花終于有了枯萎的跡象,魔主看了它們半晌,煩躁地撓了撓頭,從床上起身,出了寝宮。

木人正在花園裏忙碌,風淵之前答應過他的陛下,要為他釀幾壇子好酒,可他現在已經不在,只有木人來替他做完這些。

這些酒可以從今年喝到明年,待到明年這時,他再釀幾壇,和他的陛下一起親手把酒壇埋進土中,想到此處,木人不由得也笑了出來。

魔主過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木人好像是如當年的姬淮舟一樣,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又怎麽還會是從前的人呢?

魔主沉默地走到秋千上坐下,閉上眼睛,眼前光影婆娑,無數的人影匆匆而過。

他再睜開眼時,木人正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仰起頭,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魔主伸出手,手掌從木人的臉龐上劃過,逐漸向下,一直落到木人的胸膛上。

狂風掠過頭頂的枝葉,聲音嘈雜而無休止,可木人耳畔卻是如死亡一般的沉寂,陛下的手掌溫熱,自己的胸膛卻是一片冰涼,他隐約好像明白了什麽,他如曾經的風淵一樣,成為困囿在此處的囚徒。

許久之後,魔主收回了手,而木人也等到了屬于他的判決,他聽到他的陛下說:“你不是他。”

胸膛中有什麽東西開始破裂,那聲音從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木人擡起手,依舊溫溫柔柔地問他:“怎麽了?”

“你不是殿下,也不是……”魔主頓了一頓,目光從迷茫變得清明,“風淵。”

他的聲音很輕,很快就飄散在風中。

風淵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在魔主心中的分量,縱然他已忘記了他,縱然他至今也沒有想起他。

他依舊,成為他心口那一點朱砂。

木人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魔主,有些難過地想,他好像是不需要自己了。

他只在他身邊陪了幾日,他便不要他了。

魔主正要開口,問問眼前的木人風淵此時在什麽地方,然而下一刻,這木人便在他的眼中,化作一塊朽木。

魔主微怔,彎下腰将這一截若木樹的枝幹從地上拾了起來,淺淺血腥在風中蕩開,與甜膩的魔氣交融在一起,永遠不能分開。

魔主抱着這截枝幹想了半天,風淵到底在想什麽?弄了這麽一根木頭來糊弄自己,而自己竟然還真被他給糊弄了這麽多天。

他放下枝幹從秋千上起身,仰頭看了眼陰沉的天空,他挽起手中長弓,朝天射去一劍,厚厚的雲層在頃刻之間散開,日光傾瀉而出,将魔界瞬間照亮,魔族們擡起頭,眯起眼睛,奇怪明明還不到日子,怎麽會有這樣晴朗的天氣。

魔主收起長弓,直接飛去天界,他在紫微宮中轉了一圈,未找到風淵,後來在千桃園裏抓了松舟,向他詢問風淵的下落。

“啊?”松舟本來看着魔主來找自己還挺高興的,結果陛下一開口就是風淵上神,松舟莫名有些心酸,他愣了一下,随即對魔主說,“上神不是去了魔界嗎?”

魔主追問:“他是這麽說的?”

松舟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虛,對魔主說:“大家都是這麽傳的。”

“那夢樞去哪兒了?”

松舟想了想,對魔主說:“夢樞上神與天帝好像都閉關了吧。”

天界三位上神一下子都沒有了蹤影,可真是太巧了,魔主心底冷笑一聲,他現在如果帶領魔族攻打天界,馬上就能一統天地了吧。

風淵究竟是去了什麽地方?又何必用那麽一截木頭來騙自己?

魔主心中隐約有些猜測,或許風淵不是不想回來,而是不能回來,他擡步沿着天河往前走去,松舟立刻追了上來,問他:“陛下你去哪兒?”

“本尊去登仙臺看看。”

登仙臺?

可別腦子一糊塗再跳下去了,松舟連忙跟了上去。

天河水潺潺流淌,桃花如雨,鋪了一地,遠處登仙臺一如既往,高高矗立,數根擎天石柱巍峨挺立,上面盤踞的金色石龍威風凜凜。

而九幽境中,天地間一聲巨響,天魔即将撞破封印,來到人間,他巨大的身軀在天外境中愉悅地游走,遮天蔽日,天外境外下起傾盆血雨,千萬雷電浩蕩而來。

他就要出世,傾聽衆生的哀求與嚎哭。

在他出來之前,他要實現他的奴仆那一樁小小的心願,這也是他送給衆生的第一件禮物,他把衆生深藏起來的記憶還給他們,他希望衆生能用一張張痛苦的臉,迎接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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