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聽到姚懷遠将第三個願許給了外人,女祭陡然睜開眼,充斥血絲的眼睛裏,銘刻着古老的命盤。

“下定決心了麽?”看破姚懷遠的前路,女祭将上山前的話又說了一遍,“陛下定要記清,姚家祭司不道虛言……您若是在這臺上說錯了話,或是整個祈國的命數都會随着變化……”

“随着轉變?”姚懷遠迎上女祭的目光,道,“敢問祭司,先祖一般許的是何樣的願?”

“陛下以為呢?”女祭舞得更快。

飛揚的白發繞着紅裙,無端顯得妖豔。

帶着幾分慚愧,姚懷遠道:“該是為國吧……”

女祭聞之大笑:“此話老身還是頭一次聽到。”

“不妨告訴你……”女祭從上頂邁到蓮臺,眉間皆是怒意,“老身已經看夠了姚氏的貪婪。自姚氏掌國起,老身便再也沒睜過眼!”

“這是為何?”

姚懷遠不解。

她明明剛看過女祭的眼。

“心若是黑的。老身看與不看又有什麽分別?”停步指着浮在空中的香灰,女祭眯眼道,“瞧到那些浮在空裏的香灰麽?它們全是為姚氏的野心而來!”

“哦?”不明女祭目的,姚懷遠冷聲道,“這與孤何幹?”

“陛下覺得無關?”被姚懷遠的言辭逗笑,女祭彈指喚出一朵蓮花,引得衆灰點聚到姚懷遠跟前。

“怕是不怕?”女祭暗紅的眼珠格外陰沉,“當這些香灰落地,你的命,便定了……”

“怕什麽?方才那三願皆是懷遠肺腑之言。若能成真,有何好怕?”坦然地直視灰點,姚懷遠心明如鏡,“懷遠只是憂心,所願成空,所念勞形……”

“即使這般,那便成約吧!”

見姚懷遠執迷不悟,女祭嗤笑一聲,幽幽将香灰引在姚懷遠足前,心笑,早在到祈山前,她就知曉明日是眼前人的死劫。

原想着今夜三願能救此女一命,哪知她心底皆是旁人?

“生死自有命,鬼祭難常在。鬼祭瑤玥祝陛下長安!”回眸與姚懷遠一笑,女祭縱身一跳,躍下石臺。

“這——”被瑤玥的舉止驚到,姚懷遠忙湊到石臺邊。

待瞧清石臺下并無人影,姚懷遠心頭一顫。

方才那女祭可是仙人?

揣度過仙人不會在夜裏祭祀,姚懷遠捏了把地上的香灰,慢步下山。

祭天原就是安民心之舉,她原就不指望區區一夜能變換乾坤。

只是那奇異的香灰有些駭人!

端着那女祭是精怪的心思走了百餘步,姚懷遠發覺腳下似乎躺了個人。

“是何人?”姚懷遠出言。

地上人應:“陛下?”

“你是?”姚懷遠起了戒備之心。

确認了姚懷遠的身份,地上人道:“奴便是跟在陛下身後主持祭天的女祭呀……方才奴跟在陛下身後走……走着走着便倒在了此處不能動彈……”

“什麽?”聞地上人是女祭,姚懷遠出了一身冷汗,“那你可識得瑤玥?”

“瑤玥?”女祭茫然,“奴不知什麽瑤玥,奴只曉得奴帶來的香灰不見了……奴曾聽前人言,若是祭祀成盟,便會尋不到那裝香灰的竹籃……”

竹籃?

姚懷遠驚詫地記起,祭天時瑤玥手中并無竹籃。

剎時,姚懷遠心中多了幾個謎團。

若是無竹籃,那些香灰是如何到山頂的?若是香灰未到山頂,她手中的粉末又是何物?

困惑地立在遠處,姚懷遠半晌未動。直到“嗒嗒”的馬蹄聲響起,她才匆匆決意要在遇到女祭的地方等接應的人上山。

“陛下,你可知山下騎馬的是何人?”随姚懷遠逗留在半山腰,女祭擰眉望着山下的火點。

“不是禁軍?”瞥到祈山下火光一片,姚懷遠失神。

按說,祭天用不上這般多人馬,除非……

盯着那迅速移動的火點,瑤玥的話回蕩在姚懷遠耳邊。

“你下定決心了麽?”

下定決心了麽?

想過一個月前明鳶被含嫣打斷腿,姚懷遠莫名慌亂。

一個月……

一個月前還發生了何事?

北征大勝?永寧貪污案?昌王自缢?明鳶斷腿,衆臣聯名上書請願祭天?

這些事有什麽聯系?難不成昌王沒死?

想過山下是昌王的兵馬,姚懷遠扭頭問女祭:“可帶了兵器?”

“兵器?陛下要……”女祭的話未出口,便被騎馬而來的女子截住。

“陛下要刀劍幹什麽?”嬉笑着開口,儲良玉着戎裝,一手缰繩,一手長劍。

“良玉?”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姚懷遠喃喃,“孤定是看錯了,良玉遠在北地,如何會到祈山?”

“如何不會?”輕笑着将心悅的女子攬上馬,儲良玉側臉與女祭道,“勞駕祭司在此多留片刻。末将先行一步。”

“是,是……”不敢與提劍的女子對視,女祭低頭應允。

聞女祭無異議,儲良玉未多想,便打馬帶着姚懷遠下山。

馬行到半途,儲良玉忽覺腰上攀附了一雙手,低頭一看,卻見姚懷遠面上已是布滿了淚痕。

“這是怎麽了?”

不知是何事勾出了姚懷遠的傷心事,儲良玉停馬抱姚懷遠坐到了山路邊。她從京都來。來前收過一封信,說陛下在祈山有難。

“無事。”緊緊摟住儲良玉的腰,姚懷遠不敢細看。之前遭遇太多稀奇事,她着實畏懼眼前這良玉也是這山間的精怪。

“嗯。”輕應一聲,儲良玉沒把姚懷遠的小把戲拆穿。

她與姚懷遠自小相識,深知她的阿遠打小就是這麽副不讨人喜歡的性子,她的阿遠從來都是喜歡把苦楚憋在心裏,敝帚自珍。

上月收到雪衣書信時,儲良玉還以為她的阿遠為君後已是換了副性子。

今時看,她的阿遠還是一如五年前。

接下來,阿遠該是會哭?

當肩頭傳來意料之中的溫熱,儲良玉輕拍着姚懷遠的後背,低笑道:“好了,好了,哭上片刻就足了。祭天真是苦了你,竟是要摸着黑下山。”

“摸黑?孤怎麽不知道卿還摸過黑?”哽咽着與儲良玉說話,姚懷遠還未從瑤玥身上還魂。

“勞駕陛下喚末将一聲‘阿姊’。”不急不緩地糾正稱謂,儲良玉擡袖去拭姚懷遠頰上的淚漬,感嘆道,“怎得幾日不見,陛下便染上這般多陋習?見人不喚不說,還左口一個‘孤’,右口一個‘卿’?陛下許是不知,末将一聽這般說話,便像那螞蟻上身,遍體不暢快……”

“是嗎?”慢慢在儲良玉的懷中回神,姚懷遠漸漸意識到眼前人并非精怪幻出的虛影,而是儲良玉本人。

“阿姊。”

依着儲良玉的意思開口,姚懷遠只覺眼前的女子怎麽看都風華絕代。

聞姚懷遠改口,儲良玉如小時那般伸指刮了刮姚懷遠的鼻梁,柔聲道:“阿遠還未去過北疆吧,北疆雖偏遠,風景卻不錯,那兒的人比咱們這兒高,地裏種了一層又一層的布料……什麽,阿遠以為布料種不出?這卻是你見識少了……那北疆的布料确實是從地裏長出來的……”

“唔。”閉眼聽良玉說道其在北地的見聞,姚懷遠漸漸忘記了憂懼,直到儲良玉提到了陣亡的将士。

“阿姊可是受過傷?”姚懷遠緊張地望向儲良玉的眼睛。

儲良玉不答,姚懷遠便知自己問了句傻話。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的下跌,姚懷遠伏到儲良玉肩頭低泣道,“都是懷遠累了阿姊!”

“阿遠……”見往日好糊弄的妮子變得這般難纏,儲良玉當即将姚懷遠拉到懷中,擺出副教訓人的架勢:“是何人惹了咱們的陛下還不快快出來!若是把咱們的這糖人似的陛下哭化了,怕是再也買不來!”

見威震八方的大将軍竟是這般無理,姚懷遠破涕為笑。

“哈,不哭了便好。”伸手探向姚懷遠眉眼,儲良玉點着姚懷遠的眉心,調笑道,“也省得陛下勞心告訴旁人,言末将木讷盡說閑話……”

“為什麽不告訴旁人?”姚懷遠彎眉,“莫不是阿姊也知道自己哄人的模樣見不得人?”

“哄着陛下,玉如何會見不得人?”低頭将兩人的間距拉小,儲良玉品着君王的滋味,有意曲解道,“陛下不知末将有多怕旁人知曉陛下是個愛哭鬼……這世人吶,最喜嫁娶的便是那愛哭的女子……末将嘴拙不知如何才能往嘴上抹蜜,若是在陛下這兒失了手,怕是得一個人抱着劍獨眠了……”

“就阿姊有理!”與儲良玉一笑,姚懷遠不置可否。

知曉姚懷遠不信,儲良玉有意往細裏說:“陛下可還記得京都那個瞎眼的婆子?那瞎眼的婆子年輕時走南闖北,老了就喜歡叨叨愛哭的女子命好。頭次聽,微臣想,哭有什麽好的!二次聽,便記挂着,即便不為自己,單單為雪衣,也要逼那婆子改口說愛笑的女子命好……”

“那後來呢?”姚懷遠起了興致。

“後來呀……後來……”有意将腔調拉得老長,儲良玉擺出一副懊惱的神色。

不忍看儲良玉失落,姚懷遠搭腔:“求阿姊快說,後來到底怎麽了?”

“嗯……”往過不遠處的火光,儲良玉低頭湊到姚懷遠耳側壞笑道:“後來末将就遇到陛下您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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