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是,含王!”

宮婢聞聲退下,儲良玉挫敗。

自天祭歸來,她還沒見過儲雪衣,她過不去自己心頭的坎。縱然阿遠離世與雪衣并無多大牽連,她還是介懷雪衣曾請奏君王前往祈山祭天。

如今……

罷了。

想過如今二人的身份已不是姊妹而是君臣,儲良玉低眉立在獄中,等儲雪衣前來觐見。

儲雪衣踏入獄門時,收獲了三道視線。為首的從含王處來,那激動的神色引得儲雪衣生出了一身不安。既是陛下素來親近的含王都未能勸服陛下放明相出獄,那她一介罪臣進言的功效怕是更加微乎其微。

其次是來自君王的視線。

承着君王的視線,儲雪衣只覺甚是熟悉,卻又說不出熟悉在何處。或是祈山一行真的改了君王的性子……想着往日君王見她時總會先招呼她一聲“雪衣”,儲雪衣眼睛有些酸澀。

最後那道從牆角傳來的視線是最讓儲雪衣驚喜,也是最讓她驚訝的視線。那道視線的主人是名噪一時的右相明鳶。

偷偷地斜目看了明鳶一眼,儲雪衣被倚在牆邊的女子驚豔。

沒了尋常那身绛紫的朝服,右相明鳶變得清雅卓然,白色的裏衣垂地的青絲……一切都顯得那般卓然不群。

當然,若是沒有膝上的那些紅梅便是更好了。

儲雪衣在看姚懷遠時,姚懷遠也在看儲雪衣。

姚懷遠看儲雪衣不如儲雪衣看她那麽認真。姚懷遠只是習慣性的擡頭,便恰好撞到了儲雪衣的視線。

儲雪衣還是老樣子,有什麽心事全寫在臉上。雖然那無神的眼睛幫她掩飾了幾分心緒,但若是遇到與其相熟的人,便是一眼就能将其看穿。

她也是來勸自己的原身放自己出去麽?

勾唇想與儲雪衣一記溫笑,姚懷遠暗嘆,她的右相真是好手段。自己親親的皇妹與她親昵也就算了,連她朝中的臣子也對其仰慕有加。

是呀!仰慕……

低眉回味着與儲雪衣初見時其眸中的驚豔,姚懷遠只得唏噓,她卻是沒注意過明鳶還有副好皮相……

許是相識太早,反而忘了其生得好。

忽擡頭望自己的原身一眼,姚懷遠彎眉,自己那副皮相似乎也不差。

見明相竟是自顧自己的輕笑,儲雪衣愣神片刻,趕忙斂袖将視線收回,匆匆行到君側,依獄中三人品階依次見禮。

“見過陛下,含王,明相……”

儲雪衣略帶愧疚的聲音如加了黃蓮的藥,苦得儲良玉滿心泛酸。

“怎麽尋到這處來了?”

低聲壓住儲雪衣的話頭,儲良玉把自己的親妹細細打量。

倆頰凹陷,眼睑泛青……一瞧便知近來遭了不少罪。

許是為自己的死訊操勞吧?

“儲卿對令姊棺椁入皇陵一事可有異議?”

溫聲抛一個難題與儲雪衣,儲良玉幽幽地轉眸望了姚含嫣一眼。

姚含嫣見狀,心急如焚。

儲大人此時來觐見皇姊,擺明是替鳶姐姐開罪,若是皇姊一直顧左右而言他,那鳶姐姐豈不是出獄無望了?

“臣正要說此事。”

儲雪衣沒被君王的開局擾亂心緒。

名将入皇陵,依臣子的身份而言,自當是死谏到底。奈何她不單單是臣子,還是那名将唯一的妹妹。更遑論早在她知曉阿姊待君王有意時,她就期許着阿姊與君王有個好結局。

如今,阿姊已死,君王又有要阿姊入皇陵的意願,那她這做親妹的若是不順水推舟,委實無法告慰親姊的在天之靈……

故而,親姊入皇陵一事,她并不打算趟朝野中的渾水。

作為儲家新任家主,她會一門心思輔佐君王将儲良玉的棺椁埋入皇陵。

“臣以為,皇命不可違。既是陛下有要儲氏良玉入皇陵的意思,這便是儲家的榮幸。”

中規中矩與君王一拜,儲雪衣低聲道:“但臣今日來獄中卻不是為了阿姊之事。臣是為陛下而來……”

“為孤?”儲良玉多看了姚含嫣一眼,嗤笑道,“既是為孤而來,那便等孤将這獄中諸事處置妥當了,卿再與孤細言……”

“可臣有些話不得不說……”

跪地将頭叩到底,儲雪衣冷聲道:“臣請陛下賜臣一死。”

“死?”輕笑出聲,儲良玉倒是沒想過儲雪衣會來尋她說這麽句話,“若是要死,何不死在祈山腳下?”

“是。臣也愧疚未死在祈山腳下。”

清清冷冷地與君王回話,儲雪衣一臉悲戚。

她沒臉見君王,亦沒臉見明相。祈山之行明眼人皆知曉,明相只是上書提了此事,最後辦差卻她儲雪衣操刀。祈山一行,聖君轉性,明相含冤,親姊命喪,她這罪魁禍首早就不該活在世上。

但思及家中還有雙老,她也只能忍辱偷生。

“臣有罪……”

“你這是怎麽了?”

見儲雪衣不斷與自己擺臉色,儲良玉眉間一寒。

雪衣在儲府所學的禮法都還與教養嬷嬷了麽?

“回陛下……雪衣只是想起了舊事……”

喃喃與君王回話,儲雪衣魂不守舍。

她今日是來做說客的。衆臣勸她前來,是希冀她即不惹怒君王又能說服君王放明相還府……

但談何容易呢?

想過自己只能以君王與親姊的舊情為餌,儲雪衣啞着嗓子道:“雪衣只是想起了些許和阿姊有關的舊事……”

“舊事?”

知曉儲雪衣在給自己上套,儲良玉側目地看了眼靠在牆面的奸相明鳶。

所謂大奸似忠,大僞似真,奸臣做到明鳶這般滴水不漏的境地實是人間罕有。

在腦海中重演着明鳶如何從皇女府的任人踩踏的謀士爬成一人之下的右相,儲良玉冷不丁補上一句:“若是與明相有關,便不必再說了……”

“是。雪衣今日也不想提明相……”順着君王的意思張口,儲雪衣道,“陛下,雪衣想要上一壺酒……”

“這地界怕不是飲酒的好地方。”割舍不下相伴多年的親妹,儲良玉道,“還是以茶代酒吧……”

“謝陛下……”儲雪衣皺眉苦笑,“微臣還有所求……”

被儲雪衣眉間的苦澀刺痛,儲良玉輕嘆一聲道:“說吧。”

“臣鬥膽請陛下與含王、明相共桌。”

“嗯?”儲良玉等着下文。

儲雪衣将目光放空:“臣喜用四方的桌子飲酒。這四方的桌子,少一個人都顯得清冷……更莫要論今日只是飲茶……陛下與阿姊親厚,親姊在世時,也頗喜與微臣家慈用四方桌子飲酒……”

“嗯……”被儲雪衣勾起幼時的記憶,儲良玉沉默片刻。

“即是這般,那便依雪衣都意思吧……”

想着日後與儲雪衣這般相處的時機不多,儲良玉索性由了儲雪衣的心思。

聞君王應下同桌共飲,儲雪衣暗暗在心裏舒了口氣。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只要陛下敢微微松一點口,那明相出獄便可計日而待。

儲雪衣如是想着,待到梨木的四方桌入獄,獄中四人面色皆是一變。

“梨”取“離”。

君王怕是沒有存放過明相的心思。

憂心忡忡地邀三人入座,儲雪衣率先開言道:“陛下可還記得陛下埋在臣府中的桂花釀?”

“桂花釀?”姚含嫣伸手扯了扯儲良玉的衣袖道,“皇姊小時還釀過酒?”

“嗯……”儲良玉微微颔首,卻覺得手中的酒器已然沉得拿不起來。

她小時可沒釀過酒。

釀酒的是懷遠,那個不怎麽受寵,還有些貪玩的皇長女懷遠。

小時那授書的夫子曾說過,世家女适宜琴棋書畫詩酒花,至于釀酒之流的奇技淫巧,只有拿不上臺面的小家小戶才配操持。但世間又哪有那麽絕對的事呢?

可嘆,她這一世見過的唯一一次釀酒卻是出自懷遠……

儲良玉沉浸在往事中,姚懷遠亦是。

儲府埋得那幾壇桂花釀她一直沒忘。

她記得那壇子是良玉阿姊替她在儲府尋的,桂花是在良玉阿姊踩着梯子替她在儲府采的,就連那封壇口的黃泥,也是良玉阿姊尋了府中廚頭才讨來的。

那時,明鳶也在,雪衣也在……

今日,昔時四人卻是只剩她與雪衣了。

“陛下,臣敬你一杯……”含笑與自己舉杯,姚懷遠借着明鳶的味蕾小酌半口。

“嘶……”

杯中的佳釀如口,姚懷遠訝然。

這杯中竟是略帶澀味的青梅酒?

“陛下……”

不知自己的原身可是自己一樣想起了昔時的明鳶,姚懷遠又酌了一口。

這番,醇味回甘,別是一番滋味淋到心頭。

“皇姊,您快與嫣兒講講釀酒!”未察覺桌上三人皆在神游,姚含嫣拉着儲良玉不松手,“您快講講……”

“孤……”想着姚懷遠抱着酒壇不撒手的模樣,儲良玉喉頭一哽,眼中竟是滾出幾滴豆大的淚點。

“皇——”姚含嫣正要再求,卻被坐在一側的姚懷遠拉住。

“別去打擾陛下……此事明鳶也知曉……還是由明鳶來說與含王聽吧……”溫聲命倒酒的宮婢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添滿,姚懷遠帶着幾分感懷,慢慢将往事述出,“此時,還要從陛下從明鳶這處讨了一本閑書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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