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貼着聽力開始的提示音樂回到教室,李猛和王朝已經回來了,夏良不在座位上。

一見到柳小滿,李猛直接從凳子上彈起來,柳小滿被他吓一跳,在凳子後頭看着李猛跟個鬼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夠自己。

“你倆挺會玩兒啊!一個不剩全走了,我跟王朝跟倆傻逼還給你們倒垃圾!”李猛嚷着。

“你自己,別帶着我。”王朝頭也沒回地接了一句。

柳小滿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事兒是幹得不怎麽地道,怎麽說李猛也是好心好意的,幫忙幹活不等于使喚人白幹。

“不好意思啊,”他拉開凳子坐下,跟李猛他倆道了個歉,“下周你倆就別倒了。”

李猛撇撇嘴“嘁”了一聲。

“夏良呢?”他坐回去問柳小滿。

不知道,我跟他都沒往一個道兒上走。

柳小滿看看夏良的桌子,桌上攤着下午上課時翻開的書,他借給夏良的筆也敞着筆頭沒叩上,除此之外空空蕩蕩,好像随時準備着要拎包走人。

他又朝桌鬥裏看一眼,書包倒是還在。

“我還尋思把飯錢給他……”李猛說着,伸手往自己桌鬥裏掏,“對了,這個,你的。”

他從桌鬥裏拿出兩瓶乳酸菌,一瓶擱在柳小滿桌上,另一瓶放在夏良桌上:“這個,他的。”

“我其實想給你拿李子園,就那個一棱一棱的舊奶瓶子你知道吧?小時候老喝,”李猛連說帶比劃,“不知道為什麽我就覺得你适合喝那個,可惜沒有。”

這是剛才他倆去超市買的水,在垃圾桶旁邊倆人你給我我給你的抱了半天,倆人桌角上也各放着一瓶。

柳小滿說了聲“謝謝”,拉開書包要掏錢給李猛:“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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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李猛擺擺手,“你怎麽老這麽客氣,下回你再給我買不得了。”

“你不是也要給夏良砂鍋錢麽?”柳小滿問他。

他有時候真的不太能理解夏良李猛他們對于“客氣”的點。

在他看來其實都是很明白的事兒,誰幫着墊了錢,就該多少是多少的還回去。

如果是那些小東西,糖果雪餅阿爾牌斯之類的,他也不會死心眼子地非要給錢,因為這些他也可以負擔,他身上裝着些零嘴兒什麽的,也願意分享給身邊的人一起吃。

可能一頓砂鍋或者一瓶飲料的價錢,在夏良李猛他們眼裏跟一塊糖差不多,但是對于他來說就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爺爺做一鍋茶葉蛋,從水到茶葉到雞蛋,甚至到醬油到鹽到火候都要計算成本。

他家是條件不好,也正因為不好,他就更不想讓自己總占別人的便宜。

這個标準不在于李猛,在于他自己。

就算李猛他們覺得沒什麽,只要他覺得自己在占便宜,就怎麽都沒法坦然接受。

柳小滿總是覺得,既然已經比大多數人家庭條件差了,還比平常人少了條胳膊,如果自尊心和道德觀念上再缺一截兒,那他活得也太難看了。

“這不是一碼事兒。”李猛“哎”一聲,撓撓臉把手機掏出來。

“這才幾塊錢,”他握着飲料在桌上扽了扽,“一份砂鍋二十,咱們四個人小一百了,一百塊錢幹嘛不好,都能買兩套卷子了……”

“還買卷子,”王朝都聽樂了:“你這例子舉的。”

“萬一呢,你不買不一定人家不買。”李猛自己說着也笑了,“哎我其實就想加他個微信,夏良這人接觸下來其實還行,也沒那麽……對吧?”

最後那個“對吧”他是對柳小滿說的。

柳小滿想着樊以揚剛才跟他說的那些話,滿腦子都是“因為他沒有朋友”。

“嗯。”他輕輕點了下頭。

“那你有他微信麽?”李猛舉着手機又問。

柳小滿搖搖頭,為了防止李猛跟夏良似的再問他是不是來自瘋狂原始人家族,主動又補充了句:“我也沒有手機。”

“啊?”李猛果不其然愣了愣。

但是再看看柳小滿的胳膊,他也理解了,沒多說什麽。

放完音樂,教室廣播裏準時準點地開始播英語聽力。

打散重組的班級跟高一剛入學的新班不一樣,班裏的學生都認識個一半一半,不認識的也基本都能認出個臉熟,迅速就能拉開一個個小團體。

就算一點兒不認識,也有某種說不來的神奇氛圍,能直接把同學關系給帶起來。

比如柳小滿跟李猛他們剛認識兩天就能一起吃飯,放在以前十年,這情況從沒出現過,想都不用想。

別說吃飯了,有些同學三年下來又三年,可能連話也沒說過。

能前所未有以這麽快的速度跟其他人熟悉起來,估計跟這是個末尾班也有關系。

反正都不學習,不交朋友也沒事兒幹。

柳小滿把聽力冊子拿出來攤開,滿耳朵的鬼扯鬼叫——看視頻的、打游戲的、打游戲打急了沖着手機屏幕罵人的、倆人對着罵的、右前邊吃醬香餅吃得直吧嗒嘴的……

“三四五!”對面牆角攢着腦袋的幾個人裏爆出來一聲。

還有炸金花的。

總之什麽動靜都有,就是聽不見聽力的聲音。

柳小滿耷拉下眼皮,筆頭在練習冊上一下下磕着。

暑假知道自己被分到末班時他失落了好一陣兒,但是光失落不頂事兒,來上學時他是給自己做足了思想工作的,繃着那一縷細細的不服想較勁,想跟自己證明就算豬打滾一樣陷在泥塘裏,也能不受影響,學出個樣子來。

可是他控制得了主觀控制不了客觀,吧嗒醬香餅和炸金花影響不了他,但是會影響英語聽力傳進他耳朵裏。

樊以揚說“近墨者黑”,不是沒道理。

跟這些人比起來,夏良簡直就白得不能再白了,也不鬧騰也不咋呼,上課不管聽不聽來不來,至少不影響別人。

什麽也聽不到,他擡頭有點兒茫然地望着講臺,發現教室前面坐得板板正正的韓雪璧跟他一樣,正皺着眉毛攥着筆,勾着腦袋往後瞅。

他順着韓雪璧的目光看過去,是那怪聲兒最多的炸金花三人組。

盯着那三朵金花半天,班裏沒有絲毫想安靜下來的意思,韓雪璧把筆擱下,上了講臺。

她先是拍了拍桌子,底下安靜了一瞬,全都擡頭看着她。

柳小滿終于捕捉到一道選擇題,趁機把答案選上。

“同學們安靜一下,要聽聽力了。”韓雪璧揚聲說。

下面先是沒有聲音,接着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發出“嗤”的一聲笑,立馬整個班都哄笑起來,動靜比之前還大。

“真你媽尴尬,”李猛在前面搓搓胳膊,沒忍住小聲說,“我要是她我都想直接在講桌上套個洞把頭抻裏。”

“你就在這兒掏也行。”王朝飛快地打着游戲說,配合着李猛把聲音往低了放。

“你趕緊吃野吧,憨批!”李猛繼續跟他一塊兒盯着屏幕,用氣聲笑着罵他。

“安靜了!你們不學前面的同學還要學!”韓雪璧又拍了拍桌子。

這回連擡頭的人都沒了。

“操!三六九,你還炸個蛋啊,可以走了!”三朵金花之一又爆了一聲。

班裏一陣哄笑。

“我——靠,”李猛往桌上一趴,整個人都瑟縮起來,“我他媽天靈蓋快被尴尬掀開了。”

韓雪璧的臉脹得通紅,瞪着他們,嘴角緊緊抿着,還是沒下來。

前排幾個女生昂着脖子細聲細氣地安慰她,後排的女生反應倒比有些男生還大,眼睫毛一掀一鍁地沖着講臺上翻,也不指名也不道姓,只咬着重音抑揚頓挫地說:“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什麽東西。”

韓雪璧聽見了,眼圈猛地一紅,張張嘴想說什麽卻沒說,一甩胳膊從講臺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就把臉一埋。

班裏繼續沒有反應,該說說該吃吃。

柳小滿看着她努力克制着聳動的肩頭,突然覺得心煩。

心煩的點這會兒已經不在于能不能聽見聽力了,而是因為他既能理解班裏這群人的反應,也能跟韓雪璧感同身受。

——每個班裏總會有那麽一個學生,言行舉止都如同學生行為規範守則上走下來的宣傳小人兒似的,馬尾永遠一絲不茍,校服永遠整整潔潔,成績好,紀律好,是班裏做操最認真的那個,是各科老師聊起來都挑不出毛病的人。

按理來說,這種人應該是班裏最優秀的學生,實際上卻也是班裏最容易被嘲諷排擠的那個。

沒有人說得清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奇怪又普遍的心理。

就算問那個白眼翻得最大的女生,她也只能說出句“沒有為什麽,我就是看她這樣兒就煩”。

一切看似無心的孤立與小團體,都被歸結為“青春期”的合理反應。

連柳小滿也和李猛他們倆一樣,頭皮發麻地替韓雪璧尴尬。

但同時,他心眼兒裏特別、極度地反感自己與班上這些反應。

因為他曾一度認為,自己就是曾經班上的韓雪璧。

雖然他沒有韓雪璧這麽自信,這麽直接,也沒那個硬件條件,讓他這麽明晃晃地被說“什麽東西”,但他确實也曾在無數人的眼睛裏看見過這句話。

一小部分的可憐。

一小部分的看戲。

一小部分的驚訝

還有一小部分的忍俊不禁。

這些零零碎碎的小部分從每個人眼睛裏拼起來,傳達給他的意思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句:你跟我們不是一種人。

這種說不來錯在哪兒,又極致微妙的反應,讓他真的更能願意接受那些直視他缺憾的眼神。

“明明比我還減了條負。”他腦子裏不由地跳出來夏良彈着他袖子說的這句話。

還有他舉着小鍋笑着問自己:“親切麽?”

甚至剛才随手就把他掇起來要往垃圾桶裏扔。

這些完全不該對着殘疾人做出的舉動說出的話,意外地讓柳小滿覺得……輕松。

說起小鍋,也不知道它在貓的世界裏是不是也會被別貓用異樣的眼光盯着。

會不會自卑。

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出着神,“刺啦”一道挺響的動靜從後排傳過來,像是有誰挺大力氣地推了一下桌子。

柳小滿側過頭去看,是餘首站了起來,正面無表情地掃視着全班。

“別說話了,上課了。”他沒什麽起伏地說了句。

可能他的大高個子确實比較有威懾力,直直溜溜站在那兒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班裏聲音一下就小了不少。

“操,我以為尚梁山來了!”三朵金花警惕地喊了一聲。

“別玩了。”餘首看着他們。

“什麽鬼?”金花之一故意沒看餘首,似笑非笑地沖着另外倆金花兄弟說,“英雄救美啊?”

這話題只要在中學校園裏,只要扔出來就能炸得滿屋子口哨和怪叫。

“剛開學就他媽這麽刺激?”王朝也吹了道口哨。

柳小滿專門看了眼韓雪璧,她還在桌子上趴着,只是肩膀含得更高了,腦袋都快給吃腔子裏了。

餘首臉上有點兒挂不住,一踢蹬開了凳子就往三朵金花那兒走。

“牛逼啊魚頭!”三朵金花也站起來,撐着桌子一拍,往前盯着餘首,“給你當個破體育委員真當自己他媽學霸了啊?你那二十七分的數學乘以四都趕不上人家一門的成績,裝這破逼給誰看呢?”

“我日,這話過頭了啊。”李猛小小聲地激動着。

班裏已經叫得不成樣了,離得近的幾個男生也不知道是興奮多一點兒還是真想勸架,已經站起來圍着他們幾個拉開架勢,一臉想笑地分別勸着“別吵別吵”。

尚梁山從後門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幹什麽!”他黑着臉錘了兩下門,“都給我坐好。”

班裏終于靜了,靜得徹徹底底。

柳小滿看看挂表上的時間,聽力已經結束了。

餘首其實就沒能從自己座位上往前走幾步,剛蹬開凳子就被勸架的纏得跟食人樹似的,還盯着炸金花三人組想往前掙。

“餘首!”尚梁山喝了他一聲,過去一人瞪了一眼,沉着嗓子說,“不坐下就都給我出去。”

一撮人這才散開。

“你們四個,”尚梁山分別點了他們的名字,“下課去我辦公室。”

“真操蛋。”金花兄弟裏有人低低地罵了一聲,把牌往桌鬥裏一摔。

“我看你們就是早上一圈半沒跑夠,欠練。”尚梁山說着,走到講臺上撅了半根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傻大一個“二”。

“兩件事,”他點着這個“二”,一臉嚴肅,“我要去開會,先簡單跟你們說一聲。”

“一是考試,時間定了,下周四周五,周六正常上課。”尚梁山說。

班裏跟昨天他宣布跑步時一樣,一片哀嚎。

“安靜,還有另一件事,”尚梁山拍拍黑板,“十月,應該是國慶節後,學校會舉辦一次運動會。”

柳小滿正埋頭收着聽力冊子,聽到這裏眼皮猛地一蹦,擡頭看着尚梁山。

“我的要求是,我們班裏的每個同學——注意我說的是‘每個’——”尚梁山沒看他,“都要加入到這場運動中來。”他說出後半句話。

不知道是不是有晨跑在前面做了鋪墊,還是因為每年運動會都相當于放假,班裏對這件事倒是沒什麽反應。

除了柳小滿。

“随便你什麽項目,接力跑還是跳遠還是乒乓球羽毛球……”尚梁山還在說着,“當然了,我個人鼓勵你們盡可能的參加團體項目,原因我不說你們都知道。”

“集體榮譽感——”底下拖着聲調應和他。

尚梁山滿意地點點頭:“有些人我可能還會根據我的想法,給你們結一下組,報一些能雙人或者成隊進行的運動……當然了,還要根據實際情況來斟酌。”

就不要斟酌了吧?

柳小滿預感特別不好地在心裏接了句。

果然,下一秒,尚梁山的目光朝他掃了過來。

又掃了掃夏良的空座位,眉毛一皺:“夏良人呢?”

你就當我們都死了吧

柳小滿無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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