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二天是個莫名其妙的大風天。

柳小滿趴在窗臺上往外看,窗戶剛推開, 兜臉就迷了一眼小飛塵, 作業本也“呼啦啦啦”被刮開好幾頁。

他趕緊把窗戶重新拉上, 手忙腳亂地收拾半天。

收完後, 他坐在床上對着窗戶愣了會兒, 看了眼鬧鐘,一點三十二。

夏良昨天說應該不會超過兩點。

無所事事地東摸摸西碰碰,又拽了拽衣服,他朝房門外看了一眼,爺爺在午睡,估計不會突然來找他,才有點兒鬼祟地伸手往枕頭底下摸過去。

手指摁在手機上的觸感,還是很神奇。

不論昨天在夏良家裏, 還是現在在自己床上。

昨天夏良把他拽進屋裏,也沒說廢話, 直接遞給他一個手機, 還把柳小滿吓了一跳。

“什麽?”他不敢接,盯會兒手機,又擡頭盯着夏良。

“你先拿着用,舊的。”夏良把手機拍他懷裏, 去冰箱裏拿了瓶豆奶, 在冰箱上摸了兩下,沒摸着起子,他也懶得到處找, 用牙輕輕一磕,看着毫不費力地就把蓋子給起開了。

放下豆奶,他又去拿了聽啤酒。

柳小滿一時間不知道該先贊嘆他的牙功,還是接着驚訝懷裏的手機。

“我不用,你別給我。”他把手機放在桌上,躲什麽一樣,還往後退了一步。

“幹嘛,”夏良看他這副避如蛇蠍的模樣,跟多好玩兒似的,笑了笑,“你以為我是為了你?”

柳小滿耳朵根兒燙了一下,瞬間什麽表達欲都沒了,臉皮還有點兒發緊。

“我是想着,放假這幾天,萬一我需要我的右手了,比如缺個牙膏,想吃點兒煎餅,讓你給我寫個作業……”夏良從上往下捏着啤酒罐口,送到嘴邊喝了一口,邊喝,眼睛還邊帶着笑的從易拉罐上方遞出去,看着柳小滿。

柳小滿:“……”

這人是真不要臉啊。

夏良放下啤酒,把豆奶遞給他,接着說:“或者明天去抓你,你貓了,我去哪兒逮你?”

手機确實是舊的,剛斷手那天在家裏找沒找着,姥爺還以為自己給賣了,結果前兩天又給翻出來了。

他的手機也修好了,用不着這個,反正擱着也是擱着,正好柳小滿今天過來,想想,拿給他用也一樣,也能方便點兒。

結果柳小滿的重點也沒在這兒,他攥着豆奶瓶子看着夏良,小聲說了句:“你牙碰過了。”

“……”夏良差點兒被他氣得笑出來,往冰箱上一靠,歪着腦袋看他,“你是男的吧,事兒怎麽這麽多?”

嘴上這麽說,他還是不知道從哪兒給抽了根幹淨吸管出來,還是那種特別長,長到能系個花的吸管,打了個結插進柳小滿的玻璃瓶嘴兒裏,也沒個好氣兒:“喝吧。”

柳小滿看着這樣的夏良,明明挨了呲兒,卻莫名有點兒想笑,他眼仁彎了彎,抿着吸管嘬了一口。

昨天後來的時間,柳小滿幾乎就沒怎麽說話——他本來也不知道說什麽,總是兩三句就被夏良拿住了。

只要夏良把“胳膊”往出一搬,就多沒道理的道理都成了有道理,他就只能悶不吭兒地嘬着吸管喝豆奶。

該。

柳小滿在心裏罵自己。

誰讓你間接害人胳膊斷了。

吃屎長教訓吧,柳小滿。

“讓你拿着它也不是給你幹別的用的,手機卡是我舊卡,沒人找,裏面就存了我現在的手機號,所以,你的聯系人只有我。”夏良把自己號碼存進去,“明白了?”

“那我能用這個給揚揚哥發短信麽?”柳小滿問。

夏良一邊眉毛冷不丁擡了擡。

“就比如我半夜想問他個題什麽的,行麽?”他趕緊又補充一句。

“你覺得呢?”夏良看着他。

“哦。”柳小滿不說了。

夏良把手機朝他一扔:“自己研究去吧,明天打電話找你。”

“那它要是壞了怎麽辦?”柳小滿趕緊接好,跟拿了個雷似的,謹慎地問夏良。

“只要你別沒事兒砸它玩兒,一般沒那麽容易壞。”夏良去院子裏點了根煙。

“沒壞你為什麽不用了?”柳小滿跟出去問。

“哪那麽多為什麽,”夏良咬着煙扭頭掃他一眼,“給你就拿着。”

柳小滿輕輕撇撇嘴。

昨天到了兒他也沒見着小鍋。

從夏良家出來,走到胡同口往自己家拐的時候,手機突然在兜裏震起來,他差點兒都沒反應過來。

掏出來看,來電人竟然叫“接電話”。

“喂?”柳小滿滑下接聽的時候莫名心虛,覺得身邊的路人都知道他在用別人的手機。

“能聽見我麽。”夏良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大概因為電流,也因為他剛喝了啤酒抽了煙,聲音有點兒沙。

柳小滿像那天突然被灌了一耳朵音樂一樣,挨着聽筒的半邊臉說不上來地麻了一下。

“哦。”他有點兒緊張地接了句,還下意識把聽筒往外舉了舉,不然會有種夏良離他太近了的錯覺。

“哦什麽,”夏良笑了一聲,“能用就行,挂了。”

等柳小滿再回過神,那頭已經撂了。

他在原地盯了手機一會兒,發現不用摁電源鍵手機也會自己熄屏,才放心地揣着這個不屬于自己的新鮮玩意兒回家。

到家他也沒敢怎麽研究,柳小滿總覺得夏良能看見自己用他的手機幹什麽,每摁一下,那種“別人的東西”的感覺都太強烈了。

而且,他也不想被爺爺發現自己帶了同學的手機回來。

這一切都發生的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還在床邊盯着手機怔神兒,屏幕突然亮了。

柳小滿眼睛跟着張圓,果然,緊跟着“接電話”就在屏幕上閃了起來。

他連忙把手機拿起來,在它開始震動之前接聽。

“這麽快。”夏良說,他聲音有點兒模糊,還帶着外面亂叫的風聲。

柳小滿不敢說話,連呼吸都放輕了。

“不方便出聲?”好在夏良猜到了,直接說:“那你下來吧,我在你家樓下了。”

這還是除了樊以揚以外,第一次有同齡人在樓下等他。

柳小滿沒忍住用腦門兒頂着窗戶往下看了一眼。

夏良正從一輛車的後座上下來,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看起來料子有點兒硬的半長外套,柳小滿說不上來款式,但是覺得挺酷的,還戴了頂黑色棒球帽和黑口罩,也擡頭朝上看着。

他只知道柳小滿家在這棟樓,不知道具體是哪,所以看得很随意,被風吹得眯着眼。

柳小滿從鼻腔裏匆匆“嗯”一聲,趕緊把電話挂了。

蹑手蹑腳穿鞋出門的時候,他都快覺得自己是要離家出走,或是去參加什麽不便示人的神秘活動。

車是夏良直接叫來的,沒走,柳小滿一下樓就被夏良推進車廂,司機油門一踩,接着朝目的地開。

“他們已經到了。”夏良靠在座椅上摁着手機說。

柳小滿“哦”一聲。

然後他就不知道說什麽了,盯着窗外不停變換的風景看。

路程不算遠,中間夏良接了個電話,柳小滿隔着一小段距離都能聽見羅浩的大嗓門兒,背景音樂已經播起來了,都壓不住他在那頭“操”來“操”去的嚷嚷:“你狗日的不先過來帶着,我們兩邊跟他媽傻逼一樣誰也不認識誰大眼瞪小眼……不對等會兒,啊我想起來了,你小子是不是上回想關窗戶夾死我那個?”

“啊?誰?”王朝也大聲地喊回去。

夏良笑了好幾聲才停,朝窗外看一眼,說了句:“上橋了,再幾分鐘就到。”

說完他就把電話挂了。

柳小滿忍不住看他一眼,說:“你每次挂電話都好幹脆啊。”

“嗯?”夏良掀掀眼皮看他,“我習慣了。你喜歡先挂那以後就都留給你挂。”

“我不是……”柳小滿張張嘴。

“什麽?”夏良說。

“沒什麽,當我沒說吧。”柳小滿嘆了口氣。

夏良這話接的,搞得跟他是在要求什麽一樣。

出發前和在路上的時候都還好,等車真停下來,眼前就是目的地的時候,柳小滿又忍不住開始緊張。

還不是一般的緊張,是比昨天他在班裏瞎回憶過去時還緊張的緊張。

“不然我還是……”他是真有點兒發怵,夏良已經下車繞過來,把他車門給拽開了,他還挨着半個屁股在後座上,“吭吭哧哧”地想打退堂鼓。

“你怎麽就跟個姑娘似的。”夏良看他這可憐樣兒,一點兒沒留情,把柳小滿從車廂裏拉了出來。

為了防止他再想跑,還直接擡手把他攬在胳膊底下,“操”了一聲,迎着風朝“銀河歡唱”在的商場裏走。

柳小滿聽着耳朵邊兒獵獵的風聲,只慶幸今天刮大風,出來逛街的人沒那麽多。

雖然現在也不少,但按着往年國慶的假期的架勢,這會兒這種地方都該人山人海,別的不說,圍觀他們兩個斷臂少年冒寒風也要堅持來唱歌的路人都得有兩圈。

他自己都快被他們的精神感動了。

進了商場,風聲一下下去了,倆人都跟活過來半截兒一樣,不約而同舒了口氣。

“帽子差點兒給我掀飛。”夏良松開柳小滿,把口罩拉下來兜着,又擡手把帽子往下壓了壓,開始找電梯。

還看了眼柳小滿:“你別跑,也別丢了,跟着我。”

柳小滿又呼出口氣。

這會兒了還跑,那确實是說不過去。

但走在這種地方,他也确實是別扭,不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學校熟悉的兩點一線,陌生環境中陌生人直觀的打量讓他很緊繃。

夏良感覺到了。

他一直覺得柳小滿是他長到現在這麽大,在認識的差不多年齡的人之中,少見的堅強和坦然。

看來也不是。

不管斷臂十年還是二十年,被迫失去的東西都永遠成為了被動承受的生命之重,成了心裏永遠的一塊短板。

哪怕一千次一萬次、十年如一日地告訴自己“別在乎別人怎麽看”,也沒法真正做到,每到一個新的環境,這種心理建設就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建、坍塌、再重建。

這麽瘦的身板。

夏良又回頭看他一眼。

真不容易。

七拐八拐地跟着指示牌來到電梯間的位置,兩人都沒看見電梯在哪兒,夏良又往裏走了幾步,才發現電梯竟然藏在裏面,門外被兩個巨大的夾娃娃機給擋着了。

真他媽設計鬼才。

他調了半個身子出來推着門,想喊柳小滿過來。

結果探頭一看,柳小滿還在外面盯着娃娃機看,用那種有點兒興趣,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的目光。

他突然就有點兒張不開嘴了。

從小就只有一只手長大的小孩,一定一次也沒試過這玩意兒。

雖然其實挺無聊的。

夏良在心裏嘆了一聲,過去站在柳小滿身後,問了句:“想玩兒?”

“啊?”柳小滿的反應像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被人發現了一樣,差點兒彈起來,張嘴先否認:“沒有啊,我就看看。”

夏良又一次險些被他頂着下巴,“哎”一聲往旁邊挪了挪,迅速掃了眼夾娃娃機,看見了掃碼付款。

他掏手機掃了掃。

“你幹嘛?”柳小滿盯着他,“我真不玩兒。”

“我玩兒。”夏良說。

他的左手在操控臺上敲了一串節奏,研究了一下,這機子跟他以前玩過的那種不一樣,有兩個把手,一個橫控一個豎控,再加一個确定鈕,其實比一個遙控配一個按鈕的模式更蠢,也更難抓。

“我要我的右手。”夏良自己攥着左邊的遙控把,看了柳小滿一眼,沖右邊的遙控把擡了擡下巴。

柳小滿只是看着他。

“這玩意兒計時,想感動想開心待會兒再表達。”夏良催他。

果然他一說完,音樂立馬“滴滴答答”起來了。

柳小滿并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是不是像夏良說的這樣含有感動和開心的成分,他挺懵的,因為太突然了,也沒個心理準備,莫名其妙就開了把抓娃娃給他。

但是……

胸口熱騰騰往外膨脹的東西,他也完全說不出是什麽。

很充盈,很飽滿,尤其在他握上另一個把手的瞬間,某個藏在心底深深處,從沒好意思向任何人——包括對爺爺和樊以揚也從沒敢提過的、微不足道的小小小小心願,就這麽給實現了,他确實很沒出息的感到了一丢丢的小雀躍。

而幫他實現的人,竟然是夏良。

“你那個是橫的還是豎的?動一下。”夏良幾乎貼在他左耳朵邊兒上說。

他倆一個左手一個右手,操控臺又窄,要想配合好就得前後挨着,夏良比他高,架子也比他大,幾乎是從側後方把柳小滿整個包在胸前。

但柳小滿這會兒顧不上這點兒由于過近接觸帶來的不好意思,他用做數學題般的嚴謹操控着他的遙控把,一點點推到一個張牙舞爪的大章魚上方。

“想要這個?”夏良笑了一聲。

“它長得好抓。”柳小滿也笑笑。

“那就它。”夏良又往前湊了點兒,看看角度,又調了一下。

催促音這會兒已經響起來了,再不摁下去,機械手自己就要往下掉。

“差不多了,摁吧。”夏良說。

“我摁?”柳小滿看着靠近夏良手邊的大紅按鈕。

“快!”夏良用下巴頂了一下他的後腦勺。

柳小滿朝他這邊兒伸手的同時,機械手晃了一下,夏良眉心一跳,下意識也伸出了手,正好蓋在柳小滿手上,兩只手同時按上了确定鈕。

“我……”他倆都想跟對方說話,一扭臉,柳小滿的嘴唇從夏良的嘴角擦了過去。

“恭喜!”娃娃機裏“丁了當啷”地爆出一聲。

夏良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

他們的張牙舞爪大章魚竟然夾到了,已經被機械手從投遞口扔了進去,正面容扭曲地卡在出口瞪着他們。

“幹什麽。”他挺平靜地擡手背蹭了一下嘴角,重新盯着已經整個兒當機的柳小滿。

柳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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