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火鍋店
距離解放碑中心商圈不遠處,一家火鍋店。
這家店坐落在僻靜巷子裏,沒什麽名氣,裝修也是中規中矩的,屬于外地游客絕不會進去的那種蒼蠅小館。
但本地人愛去:其貌不揚的館子,越是開得久,越是正宗的老味道。
高岡對面坐了一個男人,長得高大魁梧,滿身腱子肉,說話也粗聲粗氣。只是眼下一片青黑,像挂着兩坨新月形沙丘,難掩疲憊。
“對我們重慶人來說,最好吃的火鍋店就是自己樓下最近的那家。來兄弟,嘗一嘗。”說是讓高岡嘗,自己先吃起來了,滿嘴是油,還不住傳授經驗。
劉楚江抄起筷子,夾片毛肚就往鍋裏涮:“吃毛肚要‘七上八下’,像倒過來看的鐘擺一樣,起起落落,不能一直放裏面煮,火候不夠,生了;火候太久,老了。毛肚最好的口感就是要爽脆——這是我們重慶人吃出來的專業操作,經過了專家檢驗的。”
“專家?”
劉楚江嘿嘿一笑:“專家就是我們自己,自封的。”
高岡把筷子浸在油裏,拈着一塊毛肚上下起涮。涮八次,毛肚邊緣翻卷起來,切口染上火鍋湯底的辣椒紅色。
劉楚江瞄一眼:“好了,可以吃了。”
“你不是吃得肚子滾圓嗎?”高岡一邊吃,一邊數落他。
劉楚江擺擺手:“我老婆做的菜,那是人吃的嗎?我又不敢當面拆臺,她一哭哎喲,我這心髒就受不了。”
話是這麽說,但看他的表情,很是樂在其中。
高岡擱下筷子,注視着劉楚江:“老城區最近是不是死了個棒棒?”
劉楚江手上的動作陡然一頓,表情立刻變了:“你要問的,就是這個?”
得到高岡的肯定後,劉楚江把筷子一撂,搓着手,眉頭擰成一團:“這個案子啊,棘手得很......”
高岡一言不發,看劉楚江這幾天沒睡好的樣子,就猜到不是那麽簡單。
劉楚江身子一歪,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煙,打火點燃,一口接着一口抽起來。
他食指與中指之間的關節微微發黃,還夾雜着一股焦油味。鍋裏咕嚕咕嚕冒着熱氣,與袅袅的煙交織在一起。
“咱們都是幹這行的,你明白一場兇殺案沒有屍體該有多難辦?連第一現場都找不到,要屍檢,屍檢沒有;要物證,物證沒有......還有烤腦花燒烤店那一帶,格老子的,監控年久失修用不了了!他媽的!”再遠些的地方,監控倒是沒問題,卻也沒發現可疑人員。
高岡無意識地用指腹撫摸茶杯口沿,半響,他用關節叩擊杯身,發出清越的聲音。
“那帶血的人腦和打了字的白紙是怎麽回事?”
“沒啥子有用信息。”劉楚江一擺手,表情懊惱,“兇手反偵查意識很強,手法謹慎,既沒有留下字跡,也沒有指紋可考。局裏相當重視,我這段時間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也就今晚才得了空。這不,你一個電話我就來了。”
劉楚江手裏的煙幾乎抽完了,他把煙蒂往煙灰缸裏一撚,猩紅的火星子瞬間黯淡下去。
“你問這案子幹啥啊?你不是來休假的嗎?”
高岡苦笑:“現在看來休不成了。”
他從兜裏摸出一串月光石手鏈,圓潤的珠子在山城夜色中顯得流光溢彩。
他把這串手鏈放在桌上:“上個月我們破獲了一起賣.淫案,團夥頭兒叫範三,代號是‘袍哥’。一開始我以為‘袍哥’只是個普通名字,昨晚上坐火車,偶然聽人說起袍哥,我才知道那竟是一個幫會的名稱。”
劉楚江重新點了支煙,微眯着眼:“借個名頭而已,袍哥在解放後早沒了。”
“我想也是。”高岡受不住辣,喝了口茶。
“那這手鏈......”劉楚江夾着煙的手指了指桌面。
高岡放下茶杯:“裏面有個女人,她母親改嫁,繼父欠了高利貸還不上,眼看着一家人活不下去了,這做女兒的就被迫去了範三那裏。”講到這裏,他忍不住罵了一句,“這手鏈是她小時候親生父親送的。她知道我要來重慶,想看看父親過得如何,但又沒臉見,于是托我替她看一眼。”
“那她父親......”
高岡盯着劉楚江雙眼:“是李老坎。”
“我今天去了一趟他的住處,才知道他就是老城區案的受害者。”不待劉楚江說話,他複又輕笑,像是嘆息,卻很輕盈:“有意思的是,竟叫我碰見了他另一個女兒。”
劉楚江眉頭深鎖,上下磨着牙關,扯着腮幫肌肉,繃得緊緊的。高岡突然動了動,側身摸出振動的手機,是一通電話。
他猶豫了會,神情複雜。劉楚江看一眼他,自作主張地替他揿下接聽鍵。
電話接通了,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高隊長。”
“......是我。”
電話那頭的女人略帶了一點克制:“您見到我父親了嗎?”
高岡深吸一口氣,喉結上下滑動,将李老坎的事與她實話實說。面前的火鍋咕嚕咕嚕地冒着氣泡,先前燙進去的毛肚煮了太久,口感變老。高岡鬼使神差地夾了一片,放到茶杯裏攪拌。紅油浮到茶水之上。
女人半天沒說話,等高岡夾到第五片時,她的聲音才傳進高岡耳朵裏:“我知道了。”
那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不知怎麽的,劉楚江總覺得有誰在哭,小小聲的哭。那若有若無的嗚咽聲,似乎悄悄地傳到了他耳朵裏。他深吸一口煙。
從進店坐下到現在,劉楚江手頭的煙就沒停過,火鍋店裏終于有客人受不了,埋怨的方式挺膈應,也不看他,只對着空氣指桑罵槐、罵罵咧咧。
劉楚江充滿歉意地笑笑,起身走到外面。不遠處就是解放碑商圈,游客們的臉上充盈着快樂的笑容,行道樹拉上了金色小燈,再往下望去,能看到橫跨長江的如同金紅色長龍的大橋,整座城市像個繁華失真的天堂。
書上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你看,有人在初春的山城之巅惬意地吹着晚風,有人卻在電話裏為遇害的父親啜泣。
高岡抽離筷子,擱到碗碟上:“你放心,我們會盡全力找到兇手。在此之前,我想問你,你的父親還有別的女兒嗎?與你......差不多歲數。”
女人否認:“沒可能,我走之前,我爸只有一個孩子。”
“明白了。”高岡點頭,又與電話那頭的女人簡短聊了兩句,講清楚這邊的情況後,看到劉楚江從外面散心回來,随即挂斷了電話。
劉楚江對他說:“我回去了,你沒事在這附近轉轉,吹吹晚風也挺好。”
高岡問:“回哪兒?”
“還能是哪兒,警局呗。”劉楚江笑着說。
與高岡告別後,劉楚江又掏出一支煙,走一路,抽一路,一直回到分局。
在分局門口,他站了會,心裏想着李老坎那事。煙燒到最後,實在吸無可吸了,他終于邁步進去,只是憂慮仍在,有些事怎麽想也想不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劉楚江的思緒,他擡頭一看,是鑒證科的人。
“劉隊,這是從死者大腦上面提取到的微量物證報告。”
劉楚江接過。
“我們發現在死者大腦上,有少量的肉沫和木屑。肉沫分兩種,既有動物的,也有死者的。”
“什麽動物?”劉楚江問。
“就是我們平常吃的那些,雞肉、豬肉。”
劉楚江回頭看到地上的煙屁股,煙頭微微發紅,他走過去,擡腳碾滅,然後撿起煙蒂,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裏。停滞的思路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轟隆隆往下游奔去。大腦重新運轉,仿佛生了鏽的齒輪,在艱難轉動兩圈後,找到了一道契合的口子。
死者被分屍的可能性很大。兇手應該為男性,力氣大,經常和廚房打交道。但如果是分屍,動靜會很大,所以一般不會在居民住宅裏動手,這會引起鄰居注意。
分屍過程中下手重,這就讓刀剁進砧板,帶起了木屑;再加上動物肉沫......
“好!迅速派人把附近的下水道摸排一遍,尤其是大大小小的飯店,要重點排查!”他語氣掩不住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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