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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初登基時,為安孟遲風的心,給他已故的母親追封了貴妃之位。照大楚律例,貴妃娘家可封四等子爵,是以今晚慶功宴有蕭家的位置。

但蕭家的位置在極後段。

蕭家家主并不知大禍将至,而是還在為惹了事的兒子擔憂,尋思着一會與孟遲風說上一說,要他把兒子放出來,可惜他是注定會失望了。

慶功宴開場,段庭臻宣讀了諸人的封賞,孟遲風作為主帥跪在最前段,心不在焉的聽着。事實上這份旨意他早已看過,甚至他還改動了幾次,所以對內容并不在意,而是專心聽着段庭臻的聲音,忽覺聽得有些入迷。

宣了聖旨,小皇帝就回了宮,旁人再繼續。歌舞,飲酒,賦詩各來了一輪,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孟遲風喝了些酒,放松許多。想到周先生下午與他說的話,看着對面段庭臻正獨自坐着,忍不住上前道:“段相,本王敬你一杯。”

但是段庭臻最讨厭的就是被人勸酒了,可他不好直接駁了孟遲風的面子,只好沾了沾唇,沒成想那人許是喝多了酒腦子不清醒,居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段庭臻也不說話,淡淡看着他。

孟遲風忽然覺得這家夥是惱羞成怒了,不知怎麽,眼前這個穿着同一身官服的段庭臻與幾月前那個老成持重的段相仿佛成了兩個人。于是道:“本王……”

“吾不與逼死民女的豎子之父坐在一處!”

忽聽有位大臣忽然站起身來,大聲喝罵,孟遲風的話說到一半被打斷了。

于是他們随着衆人的視線看向了發出聲響的地段。

正是酒酣耳熱之時,不少人站起來走動,相互敬酒,剎那間鴉雀無聲。

出聲這人是有名的硬骨頭,見誰咬誰,從不膽怯,随時一副要以死明志的樣子,平時就沒少叫孟遲風頭疼。原本他叫段庭臻勸住了,答應等段庭臻回來給他一個交代,卻不想今日多喝了幾口酒,沒按捺住脾氣,當場罵了蕭家人,幾乎等同于給了孟遲風難堪。

孟遲風平日多在軍營裏與一幫糙漢厮混,脾氣自然說不上有多好,當即有人暗自嘀咕,陳大全這鐵骨頭,今日難不成真要成了一把骨頭?又不禁暗暗看着段庭臻,想知道他是否會出來圓場。

可還沒見二人有何動作,這人趁着酒勁,上前幾步指着孟遲風罵道:“是先帝看走了眼啊!可憐先帝一世英名,竟将江山交到你這等人手上?你縱容舅家吸民血食民脂時,可曾想過先帝對你的恩惠?無恥之尤!”

“你說什麽?”有一彪形大漢登時沖了出來。段才諸将受封賞時,此人正在其中,位置還很靠前。他雙目圓睜,額頭上青筋暴起,拳頭握緊,即使是常與書本打交道的文臣也不難看出其中力量之盛,要是這一拳頭砸下去,那可……

于是同僚趕緊上前來将他拉開。

大殿上氣氛逐漸凝重,仿佛山雨欲來。

孟遲風沉默許久,忽然在心底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件事裏他确實是有錯處,叫這老兒當場揭出來,倒是給了他一個表明态度的機會。他原也并沒打算姑息,只是這拉攏人心的機會如瞌睡時送來的枕頭,焉能不要?

于是衆人見他神情凝重,站起身來,離了席,走到這位大臣跟前,深深朝他拜了拜,面色極為誠懇。

“大人說的極是,這件事是本王的過失。”

說罷,他又直起腰,朝衆人一拜:“舅家做出這等事,本王至少得擔個失察的責任。況且他們打着本王的名號在外為非作歹,這下更是推脫不得。大丈夫敢作敢當,既有錯,本王就認罰!本王與蕭家,按大楚律例,該如何判就如何判,本王絕沒有二話!”

一片寂靜中,忽然傳出一串聲響,是蕭家家主倒下後撞掉了酒瓶的聲音。

段庭臻向一旁的宮人遞了個眼神,宮人趕忙把蕭家家主扶了起來,誰知這人居然已經癱軟的站不住。可憐宮人只是個不到二十的年輕姑娘,哪撐得住這百多斤的肥肉,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好在很快另外有了兩個小太監過去,總算叫他安穩坐下。

“何大人雖是為國為民,可也太心急了些。”段庭臻終于出了聲,說道:“王爺剛回京時已入宮向皇上請了罪,言道蕭家之事如何,皆由律法做主。若蕭家被查抄,除返還受害者財物之外,其餘盡數交給朝廷,做安撫死傷将士之用。”

這位陳大人冷哼一聲道:“段相高義,不過為朝廷着想,私心覺得缺了晉王,朝中再無良将。可段相卻可知,長瘡潰爛之處要是捂着,只會更嚴重的道理?”

“陳大人這可委屈段某了。”段庭臻笑道:“段某與王爺不和并非一天兩天的事,若真為保良将,也不急在這一時。只是大家皆為朝廷肱骨,王爺平日之作為亦是有目共睹,陳大人非說王爺縱舅家行兇為害一段,卻是過了。”

聽到此時,孟遲風拜了今天的第三次,對着段庭臻。

他道:“段相深明大義,本王自愧不如。往日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開始勸解陳大人,他臉上一時挂不住,後來便也順梯子下了。帶着淡淡的尴尬氣息,衆人再次飲起酒來,偷眼瞧着孟遲風,見他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不覺贊嘆。

能坐在這位子上的,誰家沒個親戚打着自己名號謀點利?保不齊哪天就馬失前蹄了。見孟遲風遭殃,許多人都心有戚戚然,若說對他多厭惡是談不上。這一回段庭臻抛卻私怨保了孟遲風,着實讓人大跌眼鏡,暗嘆他氣度非凡。至于孟遲風,有這能屈能伸的姿态,也夠服衆了。

再看被宮人駕走的蕭家家主,亦有人唏噓道,說是壯士斷腕,斷的還真不客氣。

因着這不太和諧的小插曲,慶功宴結束的有些倉皇。

孟遲風正要離開時,瞧見段庭臻也還沒走,就湊上前道:“段相可是要回府?那本王應與段相同路,不如一道走吧。”

段庭臻瞧了他一眼,說:“還有些許公事沒處理完,段某還得過去看看。”

這時天色漸暗,宮人點起了燈籠。昏黃的火光灑下,四周影子朦胧。就着月影與燭光,孟遲風竟好似在段庭臻唇邊看到了一絲笑意。

他稍斂了神色,問道:“難道還在為傷亡将士的補償挂憂?”

“不止如此。”段庭臻歪着頭看了看他:“前日收到封折子,乃是長川知府吳大人的。言道長川所出軍士多,回來的傷者也多,一是這些人為民征戰卻落得殘疾,生計無法着想,二是因生活困難,便多了尋釁滋事者,難以治理,故上書讨個章程。”

孟遲風道:“補償銀子還不夠?”

“層層盤剝之下,留到傷病手中的能剩幾個子。”段庭臻搖了搖頭:“且有聽聞,有個傷兵回家,自覺成了家中的負累,百般愧疚與恨自己無能之心交雜,一時沒想開就自殺了。段某就想着,可否給這些人找點工做,如此有了收入又不至于使他們覺得自己沒有價值。”

孟遲風聽罷,是真的對他起了佩服之心,于是許諾道:“若有需要的地段,本王絕不推脫。”

“段某不是剛要了蕭家的家産?”

聽他這樣說,孟遲風也笑了。而後忽然又對段庭臻鄭重的行了個禮。

段庭臻心知這人把該知道的都知道完了,于是沒躲開,坦蕩的受了。嘴裏還調笑道:“王爺今日是功臣,可這一晚彎了四次腰,王爺是有些委屈了。”

孟遲風起身,看着他的眼睛道:“前三次多是假意,唯有這一次,是實實在在的真心。”

“這叫段某十分慚愧了。”他站在背光處,使人看他神态看的不甚清楚,孟遲風咽了一下口水,明明有一肚子的話,但不知道從哪說起才好。往日聽見他不急不緩的聲音總覺得這人虛僞,這會兒倒覺得像是陽春月的晚風,帶着介于冷暖之間恰當好處的溫度,怎麽聽怎麽舒服。

“這一禮,是為謝你幫我,也是為了往日的誤會道歉。”他說道:“因旁人幾句閑言就下了定論,現在想來,實在是愚蠢之極。段相是寬宏大量之人,可願寬恕與我?”

段庭臻眼神中透着笑意。

“要說致歉,也少不了段某的一份。”他微微彎了彎腰,起身時又伸出手,對着孟遲風說道:“道歉來道歉去的沒甚意思,不如就此握手言和,王爺覺得怎樣?”

月牙上了柳梢頭,四周的光明亮起來。一卷輕紗鋪在地上,有種錯落的不真實感。兩人一人站在房檐陰影下,一人站在明月裏,暖風帶起樹梢搖動,音色遠勝剛才宴上的瑤琴。

“好。”孟遲風抓住了那只從陰影裏伸出的手,輕輕一握,放開時手心裏好似還帶着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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