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因王太醫的醫囑,段庭臻被衆人勸着在家休息了幾天,不過到底是閑不住,才休息了不到三天就去照常辦公,除了被人贊一句勤勉,并沒有半點別的好處。

話又說回來,碑立了之後,百姓無不稱贊孟遲風與将士們的功績,一時間,他的聲望被拔的極高。因此孟遲風與段庭臻關系漸漸好了起來,不提段庭臻如何想,孟遲風待他确實有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

具體就表現在偶爾有個什麽前朝孤本名家字畫,孟遲風忘不了他。

天可憐見的,那人自小就是見着書本就頭疼的性格,手心一半老繭都是先生打出來的,鑒賞能力是有一點,絕對稱不上高,偶爾叫段庭臻哭笑不得。

總之,民間一直傳言晉王好南風,他是越來越相信了。

這日結束了公事回家,段庭臻瞧見管家全叔急匆匆過來,不禁問道:“怎麽了?”

“剛收着信兒,六姑娘的船再有個三天就該到了,您怎麽不跟老奴說啊?”全叔道:“家裏一直就你一個主子,餘下院落空着雜亂不說也沒個人氣,冷冷清清的,叫姑娘住着多失禮。”

段庭臻頓時心虛了。

全叔口中的六姑娘是他親叔叔家的閨女,他關系極近的堂妹,名喚執柔。去年初春執柔死了丈夫,且婆母不慈,父親就做主把她接了回來。上月來信給他,問他可否段便,叫堂妹來京城小住一段時日散散心,他嘴裏答應,結果把這事給忘了。

“先叫柔柔住着春棠軒吧。”段庭臻想了想,說道。

春棠軒是第二大的院子,按理說這應是主母住着的。他妻子何氏在他還沒搬到這座宅子就沒了,段庭臻本無意娶妻,于是這院子就一直空着。倒是全叔一直對他抱有希望,故而常吩咐人将春棠軒打理幹淨,這會堂妹住着,還算是說得過去。

全叔也沒別的辦法,只好應了,走之前又接了一句:“王爺又送了東西過來,老奴叫侍墨擱書房了。”

“嗯。”段庭臻點了點頭。

今日休沐不必處理公事,段庭臻如往常般優哉游哉的窩在府中,如往常般尋了二三往日沒時間看的雜書,消磨一整個白日。他有點宅的厲害,這是第一次穿的時候落下的毛病,穿成一棵樹過了整整四百年不與人交流的日子,他自此就再不愛說話了。

行至正院,他瞧見桌上多了個大盒子,就知道這是孟遲風送的東西了。

他一時憊懶,不願拆那盒子,索性問了書童一句:“可看過了?裏面是什麽東西?”

侍墨道:“看了,幾罐子茶葉,還有兩本書。”說罷又笑:“這一天三趟趕上吃飯了。”

而後侍墨把盒子打開,段庭臻從書房裏間挑了書出來,見着茶葉罐子不禁眼前一亮,放下書,拿起一個罐子看了起來。

“小的只覺這罐子灰撲撲的,難不成還有什麽名堂?”侍墨插了一句。

聽見這話段庭臻笑罵道:“什麽灰撲撲的,這叫大巧若拙。”說完他道:“把我那塊銅雀臺瓦制的硯臺找出來做回禮。”

“哎。”侍墨應了。

他出去了,段庭臻拿起只小罐仔細觀賞着,不禁失笑,想,這人是越發有心了。

轉眼又過了三日,段庭臻晚上到家,就聽人說:“六姑娘到了。”于是他果然在正堂見着了段執柔。

他上次見堂妹還是在她沒出嫁時,這會兒一見面就覺得她與以前很是不一樣。段執柔在閨中時是個開朗的姑娘,衣裳要一水的豔色,雲鬓間少不了金玉,永遠是人群中的焦點,便在世家貴女的圈子裏亦顯得出衆。

可現在她卻穿了身月白的裙子,除了頭上一只嵌了琉璃珠的步搖,就是腕間表明孀居身份的白緞帶,其餘并無半點飾物。

段庭臻看了她半晌,默然道:“你這是何苦。”

段執柔道:“妹妹并沒覺得苦,只是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做了,皆是随我心意,如何會苦呢。”

話在他嘴邊上轉了一轉兩轉,終究沒說出口。他并不知妹妹受的是怎麽個疼法,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說出來反而像是諷刺,只好岔開了話題。

“阿溪可好?”

“我許久沒見他了,婆母不許。”談到兒子,段執柔神色依舊淡淡的。

于是段庭臻只好說:“若有需要盡管和兄長說。”

這時段執柔唇邊終于漾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她心裏感念兄長體貼,陰郁的情緒終于好轉了些許,調侃道:“莫說我了,嫂子過世幾年,兄長可有打算?”

段庭臻咳了咳,道:“不是有個大師說我命中注定無子,那娶不娶妻又有何分別。”

段執柔終于笑出了聲來。

不知怎麽的,妹妹與他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孟遲風。

就這樣段執柔在他們府上住了下來。因她守寡才一年多點,便不好出去走動。一是怕人忌諱,二是她丈夫死了剛滿一年她就從婆家搬走了,難免有不長眼的要說她薄情。

于是段執柔并不常去找京中的故友說話,多數出門就是去郊外踏青或是去上香,偶爾會在詩會上找個角落坐下,也不發言,全然看不出數年前她亦在臺上一枝獨秀。

此乃後話。

隔日,段庭臻處理了公事,按着計劃打算去看小皇帝的功課。剛巧孟遲風也打算今日去教小皇帝騎術,于是晚了些。他到時小皇帝還沒回來,就等了一會,不消片刻,兩人一道回來了。

卻說小皇帝難得騎馬,十分興奮,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回來了還不停的纏着孟遲風說話:“皇叔,循兒什麽時候才能騎那麽大的馬?”

“等你長得和叔叔一樣高的時候就能騎啦。”

“那師傅豈不是一輩子騎不了了?”

段庭臻是比孟遲風矮了近一寸,可決不能說矮了,或者說,大部分人都沒有他高。

孟遲風環顧四周四周,心裏莫名的冒出來一點心虛,小孩再纏着他東問西問,就支支吾吾的敷衍過去,不知是在怕個什麽。

叔侄兩個進了殿,金保忙迎上去道:“段相爺來了,正在偏殿候着呢。”

小皇帝當然知道段庭臻來是幹嘛的,回來晚了不僅是因玩的開心,還有特意拖延的意思,這會兒看躲不過去,于是求饒的看着孟遲風。可孟遲風本身就心懷不軌,哪裏幫得了他,只好裝作沒看見,板着臉威嚴的一颔首,就領着磨磨蹭蹭的小皇帝進去。

小孩眼神好,一眼就看見偏殿小桌上放了沓紙,緊張的心都快跳出來了。無論做的怎麽樣,大抵做學生的都對查作業這件事格外抵觸。

“皇上這作業做的……”行了禮之後,段庭臻拿起了最上面一張紙,看見小孩扁着嘴心驚膽戰的樣子,心中暗笑,略停了一停,吊足了他的胃口,才接着道:“還不錯。”

小朋友頓時長出了一口氣。

“好了,快去洗洗,一身汗,別着涼了。”孟遲風圍觀了一場,适時出聲。小皇帝沒多想‘為什麽叔叔不讓我剛才去洗澡’這樣有礙于親情的問題,高高興興的蹦跶出去,留下兩個各懷心思的大人在一處。

孟遲風前幾日就知道段庭臻家裏要住進去一位女眷,可忠叔治家有段,他半點沒打聽出來。疑問在心裏憋了幾天,這會半是試探半是含酸的說了一句:“聽聞這幾日段相有佳人在側?”結果說完就後悔了。

段庭臻在心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聽說?王爺是在哪裏聽說的。”

這一問,他還當段庭臻不高興了,忙解釋道:“正巧碰見貴府下人買了淺碧色的雲紋紗,說是要做簾子,就大膽一猜。”

“猜對了。”段庭臻道。

孟遲風心有所感,隐隐有些明悟,知道段庭臻要說的話可能會如他所願,不禁心跳了起來,要仔細說,大抵比段才的小皇帝緊張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便死死地等着他不放,眼神中隐帶着熱切,叫人看了覺得暖洋洋的。

“那是我堂妹。”段庭臻接着說道。

于是他差點就笑出了聲來,一瞬間覺得,這流火七月,原來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孟遲風看着段庭臻,瞧見段庭臻也看着他,內心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他清了清嗓子,說話時覺得嗓子有些幹,顧左右而言他道:

“下個月皇上生辰,不如你我二人一起陪陪他?”說完想了想,還補了一句,好叫自己的尴尬顯得不那麽尴尬。“這段時間皇上可是想你想的緊。”

“段某自然不會忘記皇上生辰。”段庭臻冷不丁的問了一句:“上回送給王爺的那塊硯臺,王爺用着還好?”

“啊?哦。好,自然是好。”孟遲風眼神亂飄,其實那硯臺在他房裏當擺設放着呢,拿回來別說墨了,水都沒沾半點。每次出入房間看見,心裏簡直美滋滋。

段庭臻沒揭穿他,鳳眼中透着一絲笑意。

夏日暖風和煦,一如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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