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亡靈（二十八）

拉缇皇妃面容憔悴不堪，她沒有拒絕訪客，但也沒有用周到的禮數招待客人。

很奇怪的表現。

她完全可以選擇閉門謝客，既然願意見人，哪怕裝模作樣也該強打精神。可她既不說也不肯聽，那見客是為了什麽？

“皇妃，節哀。”

利希特首先還是得客套一下，拉缇皇妃眼神空洞，腦袋微微下垂，也不知這算不算得上點頭回應，利希特只能當成是回應，因為她一聲不吭，場面着實僵硬。

傳言他們母子倆感情很好，拉缇皇妃是個軟弱無力的女人，但人都是有底線的，尤其是心，崩潰有時候只需要一句話。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還能咬人，更何況是個被逼到絕境的人。

但得看看她被逼到了什麽地步，她不說話，不代表旁人就試不出來。

外交官負責打頭陣。作為一個出色的外交官，要有涉及多方領域的知識面，上到政治金融軍事下到茶米油鹽，能與各國高層周旋，也能跟路人甲乙丙丁侃侃而談，心理方面的了解也必不可少，他猜測有幾個切入點，帶着悲傷的語氣道：“波奇殿下的事真是非常遺憾，昨天晚宴上我才跟他攀談過，哪知今天就……”

拉缇皇妃沒什麽反應。

外交官頓了頓，“皇妃，恕我直言，您和殿下在宮廷的日子，似乎過得不太好？”

拉缇皇妃終于掀起眼皮來，将仍帶着空茫的視線轉向了他。

有動靜了。

拉缇是個軟弱膽小的女人，她曾因為美麗而獲得令人羨慕的殊榮——嫁入皇家，也正是因為嫁入皇家，她才從一個活潑動人的姑娘成了軟弱無能的女人。

嫁給一個多情花心的皇帝，有什麽好呢？而且還是一個鬥争激烈的宮廷，她每天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做一個卑微不起眼的女人，可別的皇妃皇子們還是不願放過她們母子倆。

拉缇哭得如此傷心絕望，并不僅僅是為波奇，也為她自己。盡管波奇撐開的只是一張破破爛爛的□□，擋不住狂風暴雨，可那也是她唯一的□□。現在這把破爛的□□終于被雨打風吹去，她暴露在疾風驟雨中，再沒有人願意在那可怕的宮廷中真心保護她了。

她怎麽能不哭泣。

突破口不是親情，是恨意。

外交官用眼神詢問利希特的意思，利希特看向卡洛斯，因為卡洛斯之前說過，根據情況或許他能試試。

“殿下。”卡洛斯俯身輕聲道：“能讓我試試嗎，我希望能跟拉缇皇妃單獨聊聊。”

利希特擡眼看他，卡洛斯堅持道：“人過多我怕沒有效果，拉缇皇妃的警戒心會很高，我希望您能交給我，殿下。”

外交官心想用這樣的語氣與殿下說話可以說架子很大了，沒想到利希特居然真的起身，“我們在外間等你。”

外交官驚訝的擡頭，利希特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走了。”

“是，是的。”

會客室分兩廳，內廳和外廳，此時他們在內廳，利希特留下卡洛斯，帶着外交官到外廳等候，他十分悠閑地喝茶，外交官心驚膽戰偷着瞧他，利希特放下茶杯，“有什麽話想說？”

外交官原本是想說點什麽，但想起之前聽說的利希特對自己騎士的信任，話到嘴邊改口道：“不，失禮了殿下。”

他認認真真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不再游弋視線，這種時候還是激靈點好，雖然他覺得不妥，也不該他來多嘴。

卡洛斯之所以想單獨談，是因為有的話并不想當着利希特的面說，他得稍微把自己的黑暗面剖開，并不想給熟悉的人看。

尤其是利希特。

盡管只是扮演着棋子，他也希望扮演到最好，至少能維持住一個完美的騎士形象。所以那些醜陋的面孔，就不要展現給利希特看了。

約莫過去半個小時，卡洛斯從內廳出來，“殿下，拉缇皇妃願意跟您談談。”

外交官感慨，都說騎士需要全能，看來不假，好在他們都做了騎士，不會來搶其他人飯碗。

內廳裏拉缇皇妃眼神不再跟之前一樣空茫，她手裏捏着拭淚的手帕，眼角留有紅痕，顯然又哭過一輪。哀莫大于心死，能哭出來不是壞事。

“我願意聽聽你的話，諸星帝國第五皇子利希特殿下，方才失禮了。”拉缇攥緊了手指，“我随無能卻也不是蠢貨，究竟是誰害我們母子如此，我并非毫不知情。”

利希特勾勾嘴角，“那我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殿下。”

談話的過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結束談話後回到自己房間，利希特看着給自己泡茶的卡洛斯，“你不覺得順利過頭了？”

他總覺有不協調的地方。

“我也有奇怪的感覺，”卡洛斯将茶杯放到他面前，“她并不像個傷心欲絕準備坐以待斃的女人。”

利希特端起紅茶，“她沒有坐以待斃，選擇了與我們合作。”

這本來就是他們要達到的目的，奇怪的是利希特心底那層擔憂沒有放下。

而且……利希特瞥了一眼卡洛斯，他不會問卡洛斯對拉缇說了什麽，只要達到目的……卡洛斯究竟有什麽不想讓他聽到，他不關心。

反正就算好奇，卡洛斯既然不想讓他聽到，也就不會開口，何必去費那個閑心。

“還有三個小時的安排時間，你吩咐下去讓所有人準備一下，雖然我覺得鬧不出什麽大事來，但穩妥為上。”

“是。”

事不宜遲，卡洛斯和拉缇定下的時間就在下午，新的使團到來，雖然波特的目的是制造僵局拖延時間，但表面上他們得表現得很着急，所以當天下午就有一個齊聚一堂的好機會。

所有人齊聚一堂，再由拉缇發聲将這件事由懸案變成波特內部問題，他們就沒有理由再繼續賴在古拉星區不走。讓波特的人撤走，利希特只想達到這個目的而已。

波特新派遣的皇子很有兩把刷子，利希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時不時出言反對他的話，跟克萊兒一唱一和為諸星跟銀河出力，拉缇作為波奇的母親也在場，但是——利希特皺眉，已經錯過幾個時機了。

如果錯過第一次是巧合，錯過第二次是偶然，那麽之後自己給她使眼色還沒反應，這就不是無法把握的錯過，而是故意了。

他跟克萊兒在語言上設置的陷阱已經被拉缇錯過幾次接話最佳時機，他們也不能反複拿出來說，語言陷阱這種東西，同樣的把戲說多了很容易看穿，眼看波特的皇子就要表現得憤怒不已停止談話，利希特再次看向拉缇——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啊！”

“殿下！”

打破僵局的不是本該發言的拉缇，而是一聲槍響，兩邊突然護衛猝不及防開槍，利希特沒有看到第一槍是否打中了人，卡洛斯反應極快，一把将他拉過。

場面瞬間十分混亂。

槍擊聲，尖叫聲，玻璃破碎聲不絕于耳，混亂中卡洛斯護着利希特朝門外退去，因為開槍的人混進了護衛之中，這時候生面孔皆不能信。

利希特突然被卡洛斯猛的一拉，磕磕絆絆撞到他懷裏，利希特骨頭被硌得生疼，變故本來讓他情緒不好，正要說話，他突然感覺到為了穩住身子而抓着卡洛斯背後的手觸到一片濕膩。

利希特一愣，擡起手——白皙的手指上染上了鮮紅的色彩，是血。

“卡洛斯！”

“噓——”

卡洛斯面不改色，抱着利希特躲避到一根柱子後，他盯着門口，默數三二一，一黑一白兩臺機甲在他默數完畢時破門而入，大門其實非常寬敞，屋子內部結構也是中空，足夠容納機甲，盡管如此因為進門的方式太暴力，不能保證建築物完好，不過這個時候，誰還去在意性命以外的其他事。

黑狐和白狼好歹是從正門進來的，看看旁邊，還有直接從牆壁打洞闖進來的機甲，通過光腦人工智能把機甲從停機坪召喚過來的顯然不止卡洛斯一個。

卡洛斯帶着利希特繞到機甲身邊，利希特命令黑狐張開盾牌防禦，好讓兩人登機，登上機甲後利希特第一件事就是跟利希特通話：“現在跟我退出去，你需要處理你的傷口！”

“流血了流血了主人！快快快應急藥箱在駕駛座位後面藥物齊全！”白狼大呼小叫：“受傷了受傷了！趕緊療傷啊主人！”

卡洛斯心裏有數，槍傷在後肩位置，離要害還差得遠，他在機甲中環視廳內的情況，動手的人竟然是穿着三國護衛的衣服，數量不多，而且沒有敵方機甲行動，他們的兵力只是如此？

能潛入這個會場替換掉三國的護衛，卻只有這麽點火力，很不科學，而且他們似乎沒有目标，是在混亂開始後才無差別攻擊。

卡洛斯注意到歐文的機甲也進場了，但他正被火力圍得上蹿下跳，根本沒有登機的空隙。只有槍支的話，利希特進入機甲就十分安全了，卡洛斯移動，幫歐文擋下彈藥，給他登機的空隙。

“卡洛斯！”利希特怒了。

白狼哇哇直叫：“殿下的聲音好恐怖啊好恐怖！主人趕緊療傷啊！哇啊啊啊還在流血！因為你的動作血更多了啊！！”

孰知卡洛斯聽了竟然問：“你覺得放任血這麽流下去我會不會死？”

“放任人流血肯定會啊！但是主人，您現在的失血量距離昏迷還差1300毫升，在這個時間裏足夠您接受良好治療，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啊，是嘛。”卡洛斯也知道這麽點小傷要不了命，而且現場的敵方兵力如果只有這個程度那麽立刻就能被鎮壓，他無論如何之後也該接受治療。如果白狼不是人工智能而是個人，大概就能聽出來他的語氣裏有那麽一絲絲遺憾。

“謝啦哥們兒！”歐文幹淨利落登上機甲朝卡洛斯道了聲謝。“媽的竟然敢混進護衛裏，所有人聽着，把生命信息檢測打開，重複一遍統統打開，檢測出問題的立馬朝你們自己隊長彙報，除彙報以外沒信號的穿我們衣服的統統是敵人！”

生命檢測是非常精準的身份信息，錄制信息直接錄入身體信息，就算你易容便裝，生命信息可沒法改變。銀河和波特當然也開啓了生命信息識別方法，很快銀河這邊就将敵人排查出去，只是波特一方似乎還在混亂裏。

波特的混亂可不止這點。

就在剛剛，波特一群人護着皇妃和皇子撤退，他們将皇子皇妃團團護在中間保護起來，所有人都注意着外面的情況，因此被保護在圈子裏的人反而得到了空隙。

拉缇從袖子中抽出一把刀，近距離情況下趁人不備，直接紮進了皇子的心髒中。

“殿下！”

“哈哈哈哈！”拉缇松開手看着倒下的皇子瘋狂大笑起來，皇子不可置信的張張嘴，但嘴裏冒出的全是血沫，身前的衣服也很快被染紅。

皇子的騎士盛怒之下朝拉缇開了一槍，這一槍打在她腹部，周圍的人立刻壓制了騎士——他們現在可以制服皇妃，但不能朝她開槍。波特的人終于退到了安全的地方，但他們應該保護的兩人中，皇子已經死亡，皇妃中彈奄奄一息。

拉缇咧嘴笑了。

她說過，她不蠢。

近來她身邊的護衛突然增多，她感到濃烈的不安，她拐了一個人上床，得到結果是皇子的意思。她立刻就懂了，這不是保護，是監視與威脅，威脅誰呢？只可能是她的兒子。

然後她的兒子死了，疑似自殺。

是他們為了從中牟利，将自己兒子的性命作為籌碼，用她來威脅波奇，逼得波奇不得不服從他們選擇了自殺，他以為自殺他們就會放過他的母親。

可是傻孩子啊，這有什麽意義？

你們休想用我孩子的性命來換取利益，他生來比你們差受你們欺負，連他的死亡都要被你們利用。

引起騷亂的二十人是拉缇最後的籌碼，這麽多年來到最後她能用的只有這二十名死士。他們是波特的人，名正言順跟着大部隊來到古拉星區，他們沒法混入銀河和諸星的護衛裏，只不過他們當中部分人裏面穿上了仿造的兩國制服，在混亂時脫掉外衣露出裏面的制服，短時間內加劇混亂而已。

這樣拙劣的小把戲立刻就會被拆穿，可是這點時間對拉缇來說夠了，她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這場事件從頭到尾都是波特的人鬧出來，波特帝國現在不僅沒有臉賴在古拉星區，如果兩國裏有什麽要人受了傷，波特還得面對來自兩國的怒火。

我不會讓你因為兒子的死得到任何好處的，皇帝陛下，您從來不在意波奇，那麽我也讓您試試失去兒子的滋味。都是你們的錯，為什麽要逼我們至此？

拉缇堅持要來古拉星區的時候她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就算克萊兒和利希特不來找她，她也不打算讓波特帝國稱心如意，之所以肯聽聽諸星那位皇子說說話，大概是因為他的騎士一番言論……

啊，那也是個身在地獄裏的孩子啊……

“波特，魔鬼……”拉缇在擔架上，緩緩吐出這樣的字，她失血過多腦子發暈，撐着沒有暈過去，确認自己聽到了那名皇子死亡的消息。

我為我們母子報仇了，兒子。皇帝陛下啊，我詛咒您，詛咒波特帝國，現在我終于離開了那所牢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因為失血而虛弱的拉缇突然爆發出令人吃驚的力氣，麻醉藥沒能令她完全昏厥，她一把奪過醫生手中的手術刀，在一片驚呼聲中讓鋒利的刀刃劃過脖頸，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并不想死在波特帝國，起碼在她有意識的時候，她終于離開了那個噩夢的牢籠。

拉缇帶來的二十人引起的騷亂分分鐘被壓下來，至于波特方陣裏的騷亂，利希特現在并不關心，在安全的地方他從機甲裏出來，臉色非常難看，他臉色鐵青喚醫師過來，醫師還以為他受傷，風風火火跑過來，卻被殿下告知不是他。

“卡洛斯，”利希特沉着臉朝白色的機甲道：“我現在命令你停機待命，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本原本的設定中有哨向元素，後來想了想砍掉了，但果然好想寫，你們想看不，想看的話下一本就寫哨向好好談個戀愛嗯，我果然還是喜歡寫逗比歡樂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