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起去吧

大約是胡思亂想得太多,齊燕白一宿都沒怎麽睡,翻來覆去地在淺眠狀态裏打轉,早上起來的時候也是暈乎乎的,上班都難得地不在狀态。

“齊老師……齊老師?”

齊燕白匆匆回神,沖着前臺小姑娘露出一個歉意的笑意,這才不好意思地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她。

“對不住,我昨晚沒睡好。”齊燕白說:“你找我什麽事?”

“沒事沒事。”小姑娘不太在意地擺擺手,她從前臺後站起來,伸手遞給齊燕白一張報名表,說道:“是這樣,咱們早上的時候有學生家長過來報名,想報齊老師的班,你看看時間上還方便嗎?”

齊燕白雖然很久沒有過作品,但他基礎紮實,又有好學歷傍身,剛來培訓中心沒多久就成了香饽饽,總是有人三不五時地過來報名,想插隊進他的班。

“可是我周末的初級班人員已經滿了。”齊燕白有些為難地說:“如果加人進去,別的家長可能會有意見。”

“沒關系。”前臺小姑娘擺擺手,說道:“這個學員是個初三生,你把她插進平時的進階班就行了。”

“這樣啊。”齊燕白明白了,于是點了點頭,說道:“那你随意安排就好,我這邊時間上沒問題。”

工作日晚上的進階版都是些略高年級的孩子,這些孩子大多都有繪畫基礎,來上課也是更多針對專項練習的,多帶一個就要多付出一份心力,所以大部分培訓老師都不愛中途安插學生進來。

但齊燕白是出了名的脾氣和軟好說話,前臺似乎早猜到了他會同意,于是眉開眼笑地把已經定好的學生資料表發給了他,順便遞給齊燕白兩包潤喉的花草茶。

“就知道齊老師會答應。”前臺姑娘笑眯眯地說:“要是這世上所有人都像齊老師這麽講道理好說話就好了。”

齊燕白接受了她的好意,只是抿着唇低頭笑了笑,沒有答話。

前臺姑娘只當他是被誇得不好意思,但齊燕白心裏卻沒想那麽多。

人生在世,這偌大的社會就像一個考場,目之所及的每個人都是考官——這世上沒有人能做到毫無需求,只要與人相處,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必定要承載對方的期待。就像家長們想給孩子找一個能力強又心地善良的掌舵者;學生們則想要溫柔耐心的好老師;而同事們只需要一個合群好說話的同事。

無論是什麽人,只要能做到他們預期裏的模樣,就能輕而易舉地在任何環境裏存活下來,甚至活得很好。

适者生存、對症下藥——而齊燕白深谙此道,從沒有失手過。

他知道怎樣的自己更容易讓人心生好感,也明白該用怎樣的面目來應對相處,相比之下,他獨處時洩露出的那種壓抑和偏執,則更像是藍胡子城堡裏的最後一扇門,被鎖在一個名為“秘密”的鑰匙之後。

周末的課程通常緊湊又充實,初級班的小朋友們又活潑伶俐,一個個天馬行空,想象力極其豐富。齊燕白連教帶哄一上午,控場控得嗓子都有點啞,最後下課時,甚至覺得自己耳邊有點輕微耳鳴。

年輕的助教老師正在進行放學前最後的點名活動,而齊燕白則站在教室門口,微笑着挨個跟放學出門的小朋友一一道別。

陸明明背着個迪士尼公主的雙肩包落在隊伍中後方,她雙手捏着背帶,沒像前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百靈鳥一樣蹦蹦跳跳地搶着跟齊燕白說再見,只是縮着脖子藏在人群裏,正想“暗度陳倉”地跑出教室門,就被齊燕白眼疾嘴快地叫住了。

“陸明明。”齊燕白叫住她,然後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小的、還沒拆封的小禮盒,走到她身邊蹲下來,笑着說:“昨天你跑得太快了,老師沒追上你——謝謝你給老師的禮物,我很開心,但禮物我不能收下,還是得還給你的家長。今天誰來接你放學?”

陸明明見狀頓時撇了撇嘴,苦着臉看着齊燕白,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說道:“齊老師,你可以不用這麽有原則的,當做不知道多好呀。”

齊燕白對面前這個孩子有印象,她家境很好,周末來上學時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像個小洋娃娃。從她的衣服穿戴上來看,她應該不在乎這點小小的禮物,但齊燕白做老師的時候有自己的原則,于是笑着搖了搖頭,婉拒了她的好意。

“老師很感謝明明小朋友這樣用心。”齊燕白說:“但是如果可以,畫一幅賀卡給老師,或許會更好——到時候老師可以把明明送的賀卡挂在辦公室,怎麽樣?”

陸明明眼前一亮,像是被這個提議打動了,但她又不太想就這麽收回自己的禮物,于是撇着嘴低下頭,看起來有些猶豫。

“沒關系,老師先帶你出去吧。”齊燕白溫聲細語地說:“今天你媽媽來接你嗎?”

陸明明很不想讓齊燕白把禮物還回去,于是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攥住齊燕白的手,悶悶不樂地跟着他出了教室。

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外間的大部分孩子已經被家長接走了,大廳顯得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幾個家長帶着孩子在小畫廊查看作品。齊燕白拉着陸明明的手往外走了兩步,卻沒見到印象裏的家長,于是只能領着陸明明又回到大廳,等着人過來。

陸野今天起得晚了點,他昨晚點燈熬油地審了一宿的人,直到天亮才回家睡下,困得頭昏腦漲,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去接孩子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快死過去了。

新城東區的周末車多人多,陸野到培訓中心的時候已經是午休時間,上午的學生已經被家長接走,下午的課卻還沒開始,整個培訓空空蕩蕩的,連前臺都去吃午飯了,只有陸明明和齊燕白兩個人并排坐在大廳的等候區,似乎正在說着什麽話。

陸野推門進屋的時候,是陸明明先看見了他,小姑娘眼前一亮,下意識想喊人,但又想起身邊的齊燕白正等着她家長,于是臨時懸崖勒馬,又把話咽了回去。

但齊燕白已經發現了她的動作,也聽見了身後玻璃門開關的動靜。他從休息區站起身,轉過頭正想說話,只是還沒等開口,人就猛然愣住了。

“陸——陸警官?”齊燕白下意識地說道:“您怎麽來了?”

齊燕白昨晚還在想要怎麽想辦法和陸野再見上一面,卻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這樣快地跟他相見。他原本已經平複的心情霎時間再一次波動起來,緊張得手心都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我今天不在崗,齊老師叫我名字就行。”陸野今天不值班,他穿了身便裝,看起來氣質比執勤時平和了不少。他單手揣兜站在門口,偏頭沖着陸明明示意了一下,說道:“我是來接孩子的——今天來晚了,不好意思。”

齊燕白還沉浸在那種驟然重逢的興奮感裏,被陸野這麽一說,才猛然間反應過來什麽。

他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陸明明,原本興奮的心情像是被人憑空潑了一盆冷水,空落落地往下沉。

他說不準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只是下意識攥緊了陸明明的手,感受到了某種近乎陌生的失落。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齊燕白抿了抿唇,勉強笑了笑,問道:“請問您是明明同學的父親嗎?”

“不是,我哪能有這麽大姑娘。”陸野說:“我是她小叔,她媽周末沒工夫,所以我過來接她放學。”

齊燕白微微一怔,緊接着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

他心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被陸野一句話輕松撫平,連帶着驟然見到陸野時的那種興奮也冷卻許多,于是他笑了笑,順勢松開了陸明明的手。

“原來如此。”齊燕白心情輕松了,連臉上的笑意都明顯了幾分,他垂着眼摸了摸陸明明的頭,然後才想起正事兒,從身旁拿出了那個包裝良好的小禮盒。

“是這樣,我在這等您,是有事想跟您說。”齊燕白說:“我們老師有規定,不能私下收孩子的禮物,所以這東西還是得交還給您。”

陸野認得這個小包裝盒——畢竟這還是陸明明從他這搜刮錢買的。這點小東西對陸野來說不算什麽,但齊燕白這種頗有師德的行為确實讓他心生好感,他見狀點了點頭,正想伸手接過東西,就見陸明明躲在齊燕白身後,龇牙咧嘴地沖他做了個鬼臉,威脅意味相當明顯。

陸野:“……”

一個小物件而已,陸野本身也不太在意,既然陸明明不想讓他收,那就算了。

反正齊燕白人也不錯,送他點東西也不虧,陸野想。

“算了。”陸野說:“一個小東西,不值什麽錢,就當我送齊老師的生日禮物吧。”

“也不行……”齊燕白抱歉地笑了笑,說道:“按規定,我們也不能收家長的禮物。”

“那就當是朋友送的禮物吧。”陸野說:“就當我謝謝你沒投訴我。”

齊燕白似乎被那句“朋友”撩撥了一下,心裏猛然泛起了一點輕巧的漣漪,一瞬間看着手裏的禮盒都特殊起來,有些不舍得還了。

于是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裏這個包裝誇張的禮盒,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笑着打趣道:“警察也怕投訴嗎?”

“怕啊。”陸野跟他開了個玩笑,說道:“畢竟投訴多了得寫檢查,還得扣工資。”

齊燕白果不其然被他逗樂了,聞言撲哧一笑,最終還是沒有再推拒,而是點了點頭,把禮盒捧回懷裏,像是收下了。

“那好吧,我收下了。”齊燕白想了想,說道:“不過我也不好白收你的禮物,正好中午了,不如我請你們倆去吃午飯吧——隔壁不遠有一家米線味道很好,海鮮味的也很适合小朋友。”

陸野沒想到齊老師是個自來熟,第二回見面就要請客吃飯,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搞不清他是不是有點太沒心眼了。

“這不好吧。”陸野說:“我們才剛認識。”

“沒關系。”齊燕白像是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笑着說:“你剛才說的,我們算是朋友了。”

陸野跟齊燕白滿打滿算只見了兩面,暫時連個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他本來不想讓齊燕白破費,誰知身邊有個小叛徒,沒等他拒絕,就先一步歡呼一聲,摟住了齊燕白的手腕。

“好耶!”陸明明興奮地說:“跟老師一起吃飯!”

齊燕白有心想跟陸野拉近距離,了解他的喜好,于是沒等陸野再次拒絕,就拉着陸明明的手輕輕晃了晃,然後含着笑意,擡頭看了陸野一眼。

“怎麽樣,陸警官。”齊燕白笑着說:“一起去吧。”

他眉眼彎彎,笑得很溫和,語氣也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熟稔,不輕不重地落在陸野耳朵裏,怎麽聽怎麽舒服。

被所有小朋友喜歡着的明星老師顯然影響力巨大,陸警官有心堅守底線,可惜身後的“戰友”已然叛變,他無奈地看了看面前的一大一小,最終可有可無地一點頭,妥協道:“那好吧,麻煩齊老師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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