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阮烨的夢境中,她看見自己坐在一間奇怪的房子裏,房屋的四壁坑坑窪窪的,自己好像正在對着一個黑色的東西念着什麽。雖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但是能看見自己淚流滿面。

阮烨在抽泣中醒來,一睜開眼,發現睫毛已經是濕漉漉的了。她一邊用手指沾淚,一邊回想剛剛做過的夢,但是還沒回想起那間屋子的原貌,就忍不住咳了起來。

阮烨輕輕搖了搖頭,從深紅色的錦被中坐起來,對着屏風喚:“芸娟……”

過了半晌,不見人來,阮烨那對又淡又細的眉毛皺了起來,提高音量又喊:“芸娟!”

“奴婢在!”

一個身形小巧、頭頂盤着圓髻的姑娘匆匆推開門進來了,繞過屏風跪在床榻前,低着頭說:“奴婢來遲,請小姐責罰。”

阮烨半睜着眼睛,沒什麽生氣,邊咳邊說:“罷了,你起來吧,去給我拿杯熱水來。”

芸娟連忙起身:“是。”

待芸娟退出去倒水,阮烨靠在床架上,望向窗外。

窗外光線昏暗,下着淅瀝小雨。阮烨不禁往上拉了拉被子,垂着眼眸,有幾分失落之意。

現在已是天寒地凍的深冬,但是蓬溪國不下雪只下雨。阮烨只在詩歌、古畫中領略過大雪紛飛的美妙,從未見過。兒時從父親阮淩志那裏聽說,這種現象是從她出生那年開始的,現在算來,已經有二十五年了。

突然,一股氣血上竄到胸口,阮烨忍不住又咳了兩聲,細眉緊蹙。

“小姐,水。”芸娟彎下腰,低頭奉上水,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阮烨瞪她一眼,接過水緩緩喝下,喝完把杯子放回她的手裏,俯視着她:“你伺候我已有三月有餘,為何還是如此怕我?”

“奴婢不敢。”說着,芸娟把頭又低了幾分。

“我說什麽了你就不敢?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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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娟大驚失色,立即擡起頭來,但不敢直視她,下巴都在抖。

阮烨捏住她的下巴,薄唇輕輕啓開:“你這樣恐懼我,可是發現我的眼睛有何異樣?”

“沒、沒有。”芸娟眨巴着眼睛,一副欲哭的樣子。

阮烨稍稍用力推開她,冷哼一聲,“可你還是如此懼怕我。”

“請小姐饒命!”芸娟手上的茶杯不慎掉落在地,趕緊向她磕頭求饒。

阮烨掀開被子下床去,彎下腰準備扶她起來,不料小丫頭向後閃躲,躺倒在地,哭出了聲。

“小姐!我求您了,放過我吧!我還有一個看不見的母親需要照顧,實在不能丢了這條小命呀!”

芸娟哭得臉紅脖子粗,惹得阮烨心裏直發堵,轉過身去低低地說:“你走吧,以後別讓我看見你。”

“謝小姐!謝小姐!”

芸娟向她叩了三個響頭,慌慌張張站起來,正要轉身,

屏風外面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不怒自威:“芸娟,伺候小姐更衣。”

芸娟看向阮烨,眼神像是在求救:“小姐,這——”

“爹,這個丫頭我用不慣,把她打發走吧。”淡淡地說着,阮烨已經走向衣架,自己穿起衣服來。

“她不能走,”阮淩志無甚情緒,“過陣子,晏明堂的晏黎公子要送聘禮來,日後,她便是要作為你的陪嫁丫鬟一起入晏家的。”

阮烨一愣,随後面無表情地繼續穿衣,“也不知這是哪個不要命的二愣子,竟然敢娶我這個災星。”

聽到“鬼魂”二字,芸娟又哭起來,對着她連連搖頭。

阮淩志轉過身來,正對着屏風:“烨兒!我不許你拿這種話糟踐自己!”

阮烨将長發撥至肩後,端起梳妝臺上的鹽水漱口,又用盆中的濕帕子淨了臉,才從裏間款款走出來。

面對父親時,她舒展開了眉頭,“興許,他們說的是真的呢?這幾年來,走的丫鬟也有好幾個了。還有,還有我母親也不會——”

“不說這個,”阮淩志自顧自地走到榻處坐下,“你方才聽了我的話,怎麽也不問問是怎樣一回事?”

阮烨坐到榻的另一邊,一只手掩面輕咳兩聲,放下手時微微笑着說:“女兒不問,您也會細說的。”

這時,芸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阮烨身旁,臉上的淚還沒幹。

阮淩志一個眼神遞過去,吓得她乖乖低下頭,不敢再哭。

“晏家是個醫藥世家,家底不錯,他們晏明堂在都城頗有聲望。這幾年,你吃過的藥方中,除了太醫開的,就是他們家老堂主開的,還算有點成效。不管怎麽說,這晏家雖然比不上我們豫平侯府,但與我們也不是天壤之別。”說到這裏,阮淩志提起茶壺給自己和女兒倒水。

阮烨見狀伸手去攔,但阮淩志沒有要給她的意思,自己倒好兩杯茶水,放了一杯在她面前。

阮淩志呷了一口,繼續說:“你未來的夫婿姓晏名黎,年齡與你一般大,是晏家的獨子。早些年,他的父母雙雙去世,一手将他帶大的老堂主,也在去年駕鶴西去。現下,晏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昨日來問你的生辰八字,是他自己來的,看來家中已無長輩。”

阮烨擡起那雙空洞的眼睛,略微詫異地看着父親:“哦?誠如父親所言,他如此好的條件,什麽樣的姑娘娶不得,為何會想要我這個災——”星字就要脫口而出,又被阮烨咽了回去,改口說:“藥罐子?”

阮淩志咂了下嘴,說:“我也曾懷疑過他的用意,于是着人細細打聽,可沒聽到一丁點兒的壞話。人們都說,這位晏黎公子精通醫術、人品不凡,還有一顆仁愛濟世的心。我由此便想,他并非那種居心叵測之輩。”

阮烨聽後沒說話,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慘白幹癟,沒有一絲血色。

阮淩志:“烨兒,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阮烨雙手疊放在腿上,嘴角有抹辯不出情緒的淺笑:“既然父親同意把八字給他,那就說明他是個可靠的人。只是,他不曾聽過我這嘶啞粗陋的嗓音,會不會——”

阮淩志向來了解女兒,尋常女子擔心的是夠不夠貌美,聲音動聽為次要,自己女兒最看重的卻是聲音,唯恐不能入他人的耳朵。

“這點你無需煩憂,”阮淩志的眉眼露出喜色來,“他對你的情況早有耳聞,還說自己常年游歷在外,見過各種疑難雜症,待兩家結親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幫你醫好咳疾,保你的嗓子從此不再受損。”

阮烨的笑意濃了些:“既然如此,那女兒聽從父親的安排就是。”

“嗯,”阮淩志嘆了口氣,聲音更加軟和了些:“歸根到底,是為父對不起你,讓你耽誤至今。”

聽到這裏,阮烨咳了兩聲,眼神跟着晃動了一下。

旁邊的芸娟突然驚恐地擡起頭,看向阮烨,不過很快又低下頭去。

阮淩志接着說:“算了,都過去了,你的好日子且多着呢。”

阮烨扭頭看着門前落下的雨水,張口時哈出了白氣:“今日寒雨連綿,路面濕滑,父親上朝還需早點出門,別的事情晚些時候再說吧。”

阮淩志邊站起身來邊說:“哎呀,早就知道你不會久留我,幸好我‘出其不意’,這個時候來了,如果晚點,你肯定又要百般阻撓我。”

“父親說笑了,女兒哪敢,只是不想父親耽誤正事。”說着,阮烨一只手撐着桌子站起來,芸娟微擡起頭看着她,卻沒有扶她的意思。

阮淩志走到芸娟面前,眉頭壓了下去,“你若再不全心全意伺候小姐,我便立刻殺了你。”

芸娟一下子跪到地上,邊磕頭邊求饒:“侯爺饒命!奴婢實在不敢!”

“你再說‘不敢’二字,我現在就割了你的舌頭。”阮淩志一拂袖,朝門外走:“烨兒,你好好歇着,不用出來送了。”

“父親慢走。”阮烨在原地欠了欠身算作行禮,望着父親走遠後,低頭對地上抽抽搭搭的芸娟說:“你聽到我父親說的話了,即便我放你走,你也是死路一條。”

芸娟慢慢擡起頭來,眼中已然一片絕望:“看來,這都是奴婢的命數。從今往後,奴婢還是盡心伺候小姐吧。”話音落,芸娟又是一叩首。

阮烨瞧着芸娟瘦小的身板,神情沒有波動,雙手卻緊緊握在一起,沉默不語。半晌後,轉身向裏間走去:“你去,叫轎子侯着,今日我想出去。”

“可外面還在下雨呢,小姐。”芸娟用袖子抹着眼淚,趕緊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跟着進了裏間。

阮烨咳了兩聲,不容拒絕:“你備好傘和披風就是了。”

“是。”答完,芸娟端上面盆出去了。

大半個時辰過後,雨漸漸停了,豫平侯府的墨綠轎子上了街。為防颠簸,轎夫們走得緩慢,芸娟跟在轎子的一側。

阮烨遮上白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無神的眼睛,将簾子撥開一道小縫,對外說:“芸娟,不去看布料了,讓他們直接去晏明堂吧。”

芸娟擡了擡眉,答:“是,小姐。”

阮烨收回手,欲把面紗摘下,但是手到耳邊時停住了,聽到外面有些熱鬧,便又撥開簾子問她:“前面怎麽了?”

芸娟伸長脖子向前張望幾眼,看了個大概後彎腰回話:“小姐,前面好像有個什麽攤子,人都在往那裏聚集。”

“走路長點眼!別沖撞了我家小姐!”前面的一個轎夫對路人喊道,夾着外鄉口音。

阮烨聽後問芸娟:“擠得厲害嗎?”

芸娟:“也不算,走過這一段應該就松散了,小姐不用擔心。”

“嗯。”阮烨放下簾子,立馬把冰塊似的手放在腿上的小暖爐上。很快,外面越來越喧鬧,但轎子猛地一颠,停了下來。

還沒等她開口問,芸娟就急沖沖地說:“小姐,有個婦人突然暈在咱們轎子前了。”

阮烨聽着外面議論紛紛的聲音,不自覺地蹙起眉頭,有些不悅:“那就換條路走,別在這兒久留。”

“是。”

這時,阮烨隐約聽見有人說:“晏公子過來了!這人有救了!”

路人紛紛:“是啊,有救了!”

阮烨聽後,原本蹙着的兩彎細眉慢慢展開了,同時感覺轎子正在調轉方向,連忙撥開了簾子:“芸娟,讓他們把轎子擡到路邊放下。”

芸娟面露難色:“小姐,這裏人多,不宜久留。”

阮烨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微微笑着說:“你倒是個實心眼兒,說要盡心伺候我,還真打算這麽做了。不過,我不需要你這樣,你以後聽我的吩咐辦事就好。”

芸娟不做聲,來回轉動的眼睛中透着尴尬。

阮烨突然感到心中一陣絞痛,重重地咳了起來,不得不收回撥簾子的手捂住胸口。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咳得輕了些,邊緩氣邊說:“快,找個不顯眼的地方,放我下來。”

阮烨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種心絞痛已經出現過多次,每次出現,都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芸娟立刻讓轎夫把轎子在一堵牆的邊上輕輕放下,可是剛放下,阮烨便重又咳起來,眼眶裏全是淚花。

“姑娘還好嗎?”

一道低沉的男聲在簾子外面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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