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由于年關将至,冬雨剛停不久,都城的大街上就熱鬧了起來。街邊商戶紛紛開門迎客,小販也顧不上路面濕滑,迅速找好位置支起攤來。其中,有一個攤位有些不同,上面擺的不是吃食玩具,而是醫師用的看診物品。
原來今天臘月二十二,是晏明堂當街義診的日子。攤子的兩邊,各插着一面白底金邊的“晏”字旗,攤子後面坐着兩名白衣男子。一個時常笑得眼睛彎彎,頭頂戴着切雲高冠,發冠上鑲着一顆白玉珠子。另一個男子的發型比較特別,長發被一根紅色的發帶束着,柔順地垂在那挺拔的項背上。此人始終神色自若,不茍言笑。
一會兒的功夫,病人越聚越多,卻沒有人組織排隊,大家全部往前擠,很快亂作一團。正在這時,一位臉色慘白的婦人突然暈在了大街中央,險些讓行進本就艱難的轎子撞上,轎夫們猛地一收腳,轎子落了地,不過沒有多做停留,很快便起轎調轉了方向。
晏明堂的兩位白衣醫師接連起身,快步向地上的婦人走去。
一位路人看到那位束着紅色發帶的公子,大聲說:“晏公子過來了!這人有救了!”
“是啊,有救了。”衆人跟着說道。
路人口中的晏公子,正是即将給阮家下聘的晏黎,另一位戴着高冠的則是晏黎的結拜兄弟——洛以文。
晏黎蹲下去打量那位婦人,見她眼圈發青,唇色發紫,忽然心中一涼,立即伸出手去探測她的氣息。
“已經不行了。”晏黎收回手,遺憾地對洛以文說。
洛以文一驚,不可置信:“竟有如此厲害的急症?她才剛剛倒下——”
忽然,停在路邊的轎子裏傳出猛烈的咳嗽聲,洛以文和晏黎同時擡頭望去。
晏黎在簾子放下的一瞬間,眉心皺了一下,扭過臉交代洛以文:“你找幾個人把這婦人擡到官府去,我去那邊看看。”
洛以文:“好。”
晏黎在人們的注視下走向轎子,從轎子後面繞到靠牆的那一邊,眼睛裏的那份氣定神閑不見了,甚至有些慌張。
他站定後,略微低了低頭,問轎子裏的人:“姑娘還好嗎?”
坐在轎子裏的阮烨還在咳着,想說話卻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眼淚已經浸濕了面紗,模樣可憐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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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黎蹙起眉頭,“姑娘莫急,在下是晏明堂的一名醫師,方才聽見姑娘咳得厲害,便過來看看是否需要幫忙。”
不知怎地,只是聽他說了幾句話,阮烨心中的絞痛已經輕了許多,連咳嗽都停了下來。
阮烨兩手捂着暖爐,捂得緊緊的,清了清嗓子,對着簾子說:“奴家确實有事勞煩晏公子,方才本就要去晏明堂的,沒想到在這兒出了點意外。”
說完,阮烨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面紗已經被淚水浸濕了,連忙摘掉面紗,找出手絹擦拭睫毛上的淚珠。
正在這時,一陣邪風吹動了簾子,一時間,轎子裏面的情形全被晏黎看了去。
阮烨全然不知,只是風中夾着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引她向外瞥了一眼,忘記面紗的事情。
只見外面的男子身着白衣,腰間束着一條紅色腰帶,雖然只是匆匆一眼,也能看得出他挺拔如松。
邪風忽又停下,簾子一動不動地垂在那裏。
阮烨不自覺地嗅着他身上的藥香,心中異常平靜。
晏黎猶記得,那個作者曾經許諾,保她來到這裏平安喜樂度過一生。現在看來,全然都是謊言。
他攥着拳頭,腦海裏仍是她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樣,呼吸越來越重,卻又拼命壓制,不敢讓她察覺:“阮小姐既然猜到了在下是誰,想必,已經聽令尊提起過那件事了吧?”
阮烨收起手絹,重又戴上面紗,不急不緩地說:“今日晨起時,家父和奴家提了幾句,已知昨日公子來家裏問字。”說到這裏,阮烨頓了下,思忖片刻後問他:“不知公子找卦師合過八字了沒有?”
晏黎緩緩松開拳頭,答:“暫且沒有。”
阮烨“哦”了一聲,緊接着輕輕笑了起來。
晏黎盯着簾子,神色不解:“小姐為何發笑?”
阮烨湊到簾子跟前,語氣驟然變得冰冷:“我去晏明堂就是想告訴你,八字不用合了。”
晏黎驚了一下:“小姐何出此言?”
“你說要娶我,可曾想過後果?”阮烨根本不給他回答的空隙,接着一字一句地說:“人人都說,豫平候府的獨女先是受到泯心詛咒,後又被泯心的鬼魂附體,成了災星,誰娶了她誰就得死。”
晏黎一怔,突然感覺眼前黑了,心尖仿佛被誰剜了一刀。
如果不是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阮烨還以為他已經被吓跑了,繼續冷冷說道:“你若不信,随便找個人打聽一下便知虛實。”
晏黎默了半晌,終于開口:“衆口铄金,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阮烨虛瞟了簾子一眼,态度不變:“我知道,公子有着菩薩心腸,可我還是勸公子,莫要做這等傻事。我勸說不了家父,也只好勸勸公子,公子趁着還未下聘,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過吧。如此一來,你我各自安好。”
“小烨……”晏黎情不自禁地喚了她一聲,眉心已經擰出一道溝壑來。
阮烨愣了下,擡起眼皮,“你叫我什麽?”
晏黎深吸一口氣,聲音铿锵有力:“在下本就不在乎什麽生辰八字,問字只是走個過場,明日在下便去府上送聘禮。”
阮烨心急地向簾子伸出手,可是當手指觸到那層軟布時,停住了。
“你為何如此執着?!我們,我們——”她氣急敗壞到不知道說什麽好,對外面從未見過的人很是惱火:“總之,你信不信那些話我管不着,但是日後你若出了什麽意外,那就都是我的幹系!這種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我實在受夠了!”
言畢,阮烨又咳了起來,索性一把扯下面紗,扔在了轎底。
晏黎匆匆掃了眼義診的攤子,人們都還在圍觀地上的婦人,沒人注意到這邊。
他直接撥開簾子,彎下腰與她面對面,毫無顧忌地盯着她的眼睛:“阮小姐,在下早有耳聞,常人不敢看你的眼睛,生怕你有一雙彩瞳。可在下不怕,也根本不信那些謠言。”
那股草藥香撲面而來,他的面容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
阮烨慌了神,想要躲閃他的目光卻又被他吸引,視線最後落在了那桃心似的唇峰上。
剎那間,那個奇怪的夢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阮烨連忙轉身,背對着他,努力平複着陡然變快的心跳。
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長長的發,晏黎想起了那顆紮着馬尾的後腦勺。
他仔細地瞧了又瞧,那身上竟然沒有半分過去的影子。最讓人心痛的是,連她最最驕傲的嗓音也完全消失了。
“阮小姐,”他的聲音在顫抖,“在下求娶小姐不為別的,只為向世人證明,小姐絕非他們口中說的那般。”
阮烨的一根手指,不停地摳着暖爐套上的絨毛,“你為何要冒這個險替我證明?萬一我真的是不祥之身,你可就沒命了。”
“不祥,也是他泯心不祥,與小姐何幹?”晏黎說着話,垂下眼眸,“若此番求娶不成,在下便永不再娶。”
聽到這裏,阮烨的手指頓住了,轉過身來面對着他:“你少拿這種話要挾我,即便你生生世世不娶,也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晏黎毫不猶豫:“好,若此生不能迎娶小姐,我晏黎便生生世世不娶。”
“你!”
晏黎靜靜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阮烨凝視那副眉眼許久,似曾相識的感覺愈加強烈,語氣緩和了一些:“既然你這麽說了,那我也願意試上一試。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我素昧平生,你到底為何非要幫我破除這些傳言?”
“我——”晏黎心急失言,冷靜一下才又開口:“在下三言兩語無法解釋清楚,待明日去府上下聘,再與小姐一敘可好?”
還未等到阮烨回應,義診攤子那邊突然發生了不小的動靜。
晏黎直起腰來放眼望去,似乎是婦人的丈夫來了,正在那裏哭天喊地。
“發生什麽事了?”阮烨問道。
晏黎以笑顏相對,回答:“沒什麽。”
阮烨眼神中存有疑慮,旋即掀開另一邊的簾子,瞧見了躺在地上的婦人和那個嚎啕大哭的男人,扭回來時臉色極差:“那婦人可是因我而死?”
“不是,小姐多慮了。”晏黎想都沒想就說,“她是因為犯了急症,跟小姐沒有任何瓜葛。”
此時,外面的轎夫用外鄉話呵斥道:“站住!你這剛剛喪妻的人,休要讓晦氣沖撞了我家主子!”
那男子不哭了,一抹鼻涕,頗有鬧事的架勢:“我妻子死在你們的轎前,你們要給我個說法!”
“她自己倒地的,與我們何幹?”芸娟也上前去跟那人理論。
晏黎與她四目相對,在那雙失去了昔日神采的眼睛裏,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她的痛苦與絕望。
她仿佛正站在火海邊上,往前一步是萬劫不複,退後一步是千萬人的穿心之箭。
“大哥?”混亂之中,不知何時走來的洛以文叫了他一聲。
晏黎将簾子放下,不自覺地閃躲他的目光:“何事?”
洛以文奇怪地睨了一眼轎子,轉而看向正在大吵大鬧的男子,“今日意外頻出,是否繼續義診?”
晏黎将顫抖的雙手背在身後,稍作考量,說:“此處太過混亂,還是讓大家散了吧,以免再出亂子。”
“好。”洛以文看他的眼神越發好奇,轉身離去前又看了幾眼轎子。
阮烨撥開簾子,仰着一張漠然的臉,對晏黎說:“若今日公子不能向那潑皮證明,我與他妻子的死無關,那公子今後也不用來我豫平侯府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工作變動,斷更一周,抱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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