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晏黎對着那張漠然的臉,內心生出百般滋味,眼前能做的,便是順了她的心意。

“小姐放心,在下已經看過那婦人了。應是她體內本就有惡疾,自己不知,猛然遇上今日的濕冷天氣,這才爆發,自然與小姐沒有任何關系。”他慢慢道來,願能寬慰她一二。

聞着他身上的藥香,阮烨徹底信了他的話,“既然如此,你将這話說與那潑皮聽。我不便在此久留,先回去了。”

話還沒說完,阮烨就已經放下了簾子。

晏黎後退一步,對着簾子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答話:“是,小姐慢走。”

阮烨悄然舒了口氣,轉過去撥開另一邊的簾子,喚芸娟過來,“讓那外鄉來的轎夫少說幾句,勿要惹事。将這爛攤子丢給晏明堂吧,咱們回府去。”

“是,小姐。”

芸娟剛要走上前去,便看見晏明堂的公子正在跟那個男人說話,男人安靜地聽着,已經不吵不鬧了。

芸娟不禁笑了起來,打心眼兒裏替小姐高興。可是轉念一想,這位玉樹臨風的公子大約命不久矣,又可惜地嘆了口氣。

晏黎三言兩語打發走鬧事的男人,又回過頭來勸那外鄉來的轎夫:“這位小兄弟護主心切,晏黎佩服。但對于小兄弟處理事情的方式方法,晏黎必得多幾句嘴。你家小姐體弱,經不起你在這邊與他苦耗。絕不可因為你的一時意氣,傷了主家以及主家的顏面。小兄弟能否明白這其中的主次關系?”

聽到他的大名,轎夫立馬多出了幾分敬意,點點頭,好聲好氣地說:“晏公子教誨的是,小的記住了。”

“趕快回去吧,別讓你家小姐凍着了。”

“好嘞。”

見轎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芸娟才敢走過去,雙手疊放在腹部,向晏黎颔了颔首,“芸娟替小姐謝過公子。”

說完,芸娟準備轉身回去。

晏黎連忙叫住她,從懷裏取出一塊木質的佩飾,遞給她:“這個,送給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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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娟低頭一看,差點吓丢了魂,連連擺手:“公子這樣做,恐怕不妥。”

晏黎看了眼轎子,繼續說:“姑娘誤會了。晏黎知道,姑娘對阮小姐仍然心存恐懼,伺候起來也不得盡心。此物,是件化煞的寶物,可以庇佑姑娘性命無虞。”

“真的嗎?”芸娟一激動,有些失态,趕緊回頭看看是否被小姐聽見。

待她回過頭來,晏黎将木佩又往她面前遞了遞,“剛才,你家小姐與我說話時沒有頻繁地咳嗽,也是這寶物散發的香氣起的作用。”

芸娟細細想來,确實如此,立即用雙手接下木佩,并道了謝,接着又問:“既然這件寶物如此厲害,公子為何不直接贈與小姐?”

“這正是我要叮囑你的地方,”晏黎的口吻十分嚴肅,壓低了聲音說:“切記,此物不能遇火,也萬萬不能讓你家小姐碰到。她若因氣味問起,你就說是我贈與你的尋常藥木,寧神用的罷了。”

芸娟怯怯地轉着眼珠子,“倘若,倘若小姐讓芸娟交出此物呢?”

晏黎一挑眉,語氣肯定:“你放心,你家小姐不會這麽做的。”

芸娟松了口氣,答:“芸娟謹記。”

“姑娘回去吧。”

“是。”

送出那塊用一萬顆束心草的種子制成的木佩,晏黎的心高高懸起,恐怕在找到萬全的方法之前,都沒辦法放下來了。

待到轎子遠去,他轉身去幫那名男子處理婦人的後事。

……

天紀2167年的臘月二十三,天氣晴好,大街上的行人、馬車絡繹不絕。都城裏的各家各戶都在張羅着過小年,同時慶祝泯心之死。

自從泯心于天紀2124年六月二十三日死後,每年的臘月二十三——泯心之咒初次出現的日期,便成了人們慶祝泯心之咒消失的好日子。

可是人們不知道,這個維持了43年的傳統,或許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

這天,晏黎穿了一身深藍色的衣服,外面披着同色長袍。他一改平常的低馬尾發型,頭戴高冠銅簪,眉目因此顯得更加清秀,比往日還要英俊數倍。

洛以文着人拉上六車聘禮,跟在晏黎的馬匹後面,浩浩蕩蕩地趕往豫平侯府。

侯府門前,有兩名小厮在侯着,看到晏明堂的人來,其中一個立即高興地回府禀報。沒過一會兒,侯府的總管家常英,便領着一衆管事的出來迎接了。

六車聘禮,樣樣都是上品,還有不少稀罕物件,下人們搬運起來很是小心。侯府門前如此忙碌,引來不少人圍觀。

晏黎掃視一圈後,嘴角揚了下,昂首挺胸地跟着常英進了侯府。洛以文緊随其後。

侯府的長晖堂中,阮淩志端坐在椅子上,正對着門口,靜靜等待着。

阮烨坐在堂中左側的椅子上,一只手撐着腦袋,昏昏欲睡。芸娟站在她身後,明顯比過去安心許多。

自從芸娟将木佩戴在身上,阮烨便讓她寸步不離地待在自己身邊。木佩散發的藥香降了她大半的肺火,有效抑制了咳嗽,不過人還是恹恹的,一直到晏黎來,才強打起了精神。

晏黎一進門,先看向阮烨,走到阮淩志的面前才收回視線。

“拜見侯爺。”晏黎領着洛以文一起向阮淩志作揖,又一起轉向阮烨:“見過小姐。”

阮淩志擡了擡手,示意他們坐下,情緒平平:“老夫不曾想,晏公子前日剛來問字,今日便送來聘禮,也太着急了些。”

晏黎聽完這話卻僵了一下,不敢落座,一邊作揖一邊說:“晚輩做事不夠妥當,還請侯爺恕罪。”

阮烨毫不避諱地打量他,身高、面容仔細瞧了個遍,心裏又生出了奇怪的感覺。待她轉向洛以文時,那種奇怪的感覺更重了,但只是寥寥數眼就收回視線低下了頭。

阮淩志再次擡起手讓他們坐下,神色讓人捉摸不透,“公子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晏黎與阮烨面對面坐着,看她一眼才回答:“回侯爺,今日是天紀小年。”

“公子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阮淩志面色如常,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晏黎便大膽說了:“是泯心之咒初現的日子。”

“通”的一聲,阮淩志狠狠拍了下桌子,怒視着他:“這就是你的不妥!明知道是這麽不吉利的日子,居然還送聘禮來!你是成心氣我女兒嗎?!”

晏黎連忙站起來,彎腰低頭:“侯爺息怒!晚輩不敢!”

洛以文跟着他一起行禮,撇了下嘴,有些不滿。

阮淩志鼻子裏哼了一聲,往後靠了靠,“你都這麽做了,還說自己不敢?”

晏黎還未擡起頭來,語氣誠懇:“晚輩從未信過外面的謠言,故而不覺得今日會對小姐有所影響,此為其一;晚輩若趁着今日送來聘禮,便能證明,這世上還是有人不信那些謠言的,也能堵一堵悠悠之口,此為其二。還請侯爺相信,晚輩斷不敢做出讓小姐傷心的事情來,還望侯爺明察。”

阮淩志直起腰來,半信半疑:“哦?你果真是這番考慮?”

“侯爺面前,晚輩不敢妄言。”

他話音一落,阮烨輕咳了兩聲,懶得擡眼看他,自己小聲嘲諷道:“巧舌如簧,沒去做個縱橫家真是可惜了。”

晏黎轉過臉,偷偷擡眼看她:“小姐說笑了。”

阮淩志來回看着兩人,不禁露出了笑意,但立即清了清嗓子,問他:“晏公子,這位就是你的義弟洛以文吧?”

“回侯爺,正是。”晏黎直起了身子,回頭叫洛以文上前來,“來回侯爺的話。”

阮淩志連忙阻止,情緒比剛才好了不少:“诶,不用多禮,二位公子坐下說話即可。”

洛以文淺笑着:“謝侯爺。”

阮烨終于還是忍不住擡起頭看他,見他慈眉善目,舉手投足間透着天然的親和氣質,不禁想起一個想忘卻忘不掉的舊人——華岚。

他是當朝國舅的獨子,身份尊貴卻不驕縱;是她記事起便親密無間的玩伴,天真純良而又聰穎;是她懵懂時期暗許芳心的少年郎,完美無瑕。

可惜天妒英才,華岚年方十九便戰死沙場,落了個屍骨無存的結局。至今,已有六年了。

在洛以文投來目光的那一瞬,阮烨慌張別開了臉,淚珠悄然落下。

“烨兒?”阮淩志輕聲喚她,關切地問道:“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晏黎和洛以文一齊看着她,神色各異。

阮烨緩了口氣,眼神閃躲,佯裝無事:“沒有,父親。烨兒只是……只是有些乏了。”

阮淩志的眼裏只有她:“烨兒若是想先回去休息,那便回去吧,不過一會兒家宴,烨兒不得缺席。”

“是,女兒明白。”

阮烨欲起身,芸娟趕忙上前來扶,攙着她分別向老爺和兩位公子行了禮,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洛以文望着對面的空椅子,撇了撇嘴,不太高興。

“二位見諒,”阮淩志笑着看向兩位公子,“小女昨日出了一趟門,累壞了,不得不先回去歇着。”

晏黎眉梢上揚,并不在意:“哦,不妨事。說來也怪晚輩,讓她在外面停留太久,沒有考慮到她的身子。”

阮淩志:“老夫提及此事,正是要提醒公子,以後做事還請多為烨兒考慮。”

晏黎:“晚輩謹記。”

除了這番談話,在席間,豫平候也是句句不離女兒,有意無意地試探晏黎,或者顯耀權勢威吓他。晏黎雖能輕松應對,但是洛以文卻替他委屈,回去的路上一直悶悶不樂,一句話都沒說過。

到了晏宅門前,洛以文先下馬,落地時左腳被腳蹬子絆了一下,右腳還站不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晏黎見狀,上前虛扶他一把,看清他的臉色後問道:“有心事?”

洛以文的眉毛眼睛糾結在了一起,嘴巴張了張什麽都沒說就又合上了,悶着頭往裏走。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麽。”晏黎跟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阮小姐是侯爺的獨女,是他心尖兒上的肉,他肯将女兒下嫁于我,必然要下一番決心的。”

洛以文轉過來面對他,終于爆發:“那他也不能句句警示你,處處威吓你。還有那阮小姐,根本就沒有把咱們晏明堂放在眼裏!我都替你憋屈。”

晏黎笑了笑,“你是江湖中人,自在慣了,自然不喜歡這種情形。但其實,只要摸清這些人的脾氣秉性,也沒什麽好憋屈的。”

洛以文依然皺着眉頭,“我實在不明白,大哥為何非要娶一個祖宗回來?今日還為她破例,專門改換了發型發飾,我還從未見過大哥這樣。”

晏黎沒有立即回答他,進了廳堂,才淡淡地說:“她若真的是個祖宗,那我好好供着就是了。”

“大哥真這樣想?”

洛以文瞪大了眼睛,想不通昔日淩厲潇灑的大哥,今日竟成了對高官權貴低眉淺笑之輩。

晏黎沉默了,靜靜望着他,神色複雜。

見他這樣,洛以文也不好再說什麽。

突然,原本大亮的天色明顯暗了下來,兩人只能看到對方的輪廓。晏黎平時捆發用的紅繩,此時纏繞在手腕上,在黑暗中閃爍着紅光。

“大、大哥,你的手……”洛以文驚慌地退後了一步。

晏黎冷哼一聲,不知在對誰說:“你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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