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頑劣之心
一連幾天,林筝都會夢見韓霁山站在那棵法國梧桐樹下,看着他說:“我只是等你選擇我。”
每次醒來都有些谵妄。
直到第二周考試結束那天,邵京出了很大的太陽,他才有種從夢裏逃離的感覺。
陳修張羅着去市中心吃頓好的,江向磊和高明明舉手贊成,林筝正在收拾衣服,被陳修以手做槍抵着腦袋:“你要當逃兵啊?寒假那麽長急什麽?”
林筝被戳得恍惚一下,回頭笑道:“我只是提前收拾行李,怎麽可能不去?我回家說不定比你們還要晚呢。”
高明明:“真的假的?你又要一個人待在宿舍?”
林筝:“不是,我表哥要過兩三天才回雩城,他有車,不想一個人回去,喊我一起,所以我得在他那邊住幾天。”
江向磊當即粉絲臉:“啊啊啊我的豬豬大神!”
陳修:“你也彎啦?”
江向磊:“人家是男人之間的崇拜!”
幾人嬉嬉笑笑打鬧一會兒,陳修火速訂了位置,帶頭喊人出發。
趕在傍晚前到的地方。
餐廳附近正好有一片湖,他們坐的位置剛好能看到湖上景色,幾個男生邊吃邊說,吃到一半,林筝收到朱小城信息。
【表哥:忘了給你鑰匙了,我今晚八點後才回家,你先在學校玩,我八點後直接去你學校接你。】
【林筝:沒事,那我八點後再過去,你房子離這兒挺遠的,開車也容易堵,地鐵更方便。】
【表哥:好吧,明天請你吃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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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放下手機,高明明突然指着高樓遠處的湖景說:“瞧,上面還有船呢。”
林筝掃了眼,眼睫垂下,平靜多日的胸腔微微起伏。
扒開這段時間整理好的記憶碎片,他找出曾經和青年一起乘船的那晚,回憶裏的那張臉和韓霁山的面孔逐漸重合,重合後又變得模糊。
模糊到他已經無法确認那是否真的是韓霁山。
于是下意識敲字過去:
【林筝:表哥,我高三暑假和你在老家住了一段時間,你還記得嗎?】
【表哥:記得啊,當然記得,就因為你天天踢球,我才發現人生是需要愛好的,就把自己愛打游戲的的興趣發揚光大了嘛,怎麽了?】
【林筝:你還記得當時隔壁那位老先生姓什麽嗎?】
隔了一會兒,對方才回。
【表哥:這我哪能記得請!都沒怎麽說話過!】
【林筝:是不是姓韓?】
【表哥:你一說,我倒有點兒印象了,确實姓韓,你後來不還是在那邊認識的韓洺嗎?我還吐槽過咱們家跟姓韓的真有緣分!】
林筝看着消息不說話。
【表哥:怎麽啦?為什麽問這個?】
【林筝:随便問問,我先吃飯啦!】
桌上三人都喝了酒,林筝本來不喜歡喝酒,陳修強烈給他推薦了一款調制好的果酒,有些甜甜的。
閑聊的時候,他把一紮全都喝了。
江向磊滿臉詫異:“雖然是果酒,可也有度數的,你看你臉都紅了。”
林筝笑着說:“是熱了。”
飯後,一群醉鬼坐地鐵回學校,陳修和高明明喝多了,一出地鐵站就勾肩搭背地大聲吹牛,江向磊在後面錄視頻:“明天給他們看看有多社死。”
錄完,發現林筝踉跄一下,震驚:“你喝果酒也能醉?”
林筝搖頭,紅撲撲的臉被冷風吹得更紅:“腳踢到石頭了。”
江向磊皺眉,看前面那倆酒瘋子已經沖刺到學校裏,放慢跑步到他旁邊:“其實前幾天我聽說韓洺回校了,當時挺怕他會糾纏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家裏真教育了,沒想到還挺識趣,一直沒來。”
林筝嗯了聲。
江向磊又看看他,本來八卦地想問問韓霁山有沒有來,可想着這些日子大家基本一塊吃喝住行,完全沒見過韓霁山的影兒,再看室友這老僧入定的模樣,不像是有感情糾葛的狀态,以為關于室友和韓家的一切都過去了,就心大地問了句:“你那天哭,真的只是因為那個狗牌嗎?”
原本還在緩緩前行的身影頓了頓,很快繼續往前走:“是,我想灰灰了。”
一個宿舍同住三年,平時聊到寵物話題,江向磊便總能從林筝口中聽到“灰灰”這個名字,他當然知道那條小狗對林筝的重要性,可還是無法理解,問:“真的?”
不料對方道:“假的。”
江向磊:“……”
玩他呢?
誰知再轉頭一瞧,一下被林筝微醺的神色驚到:“你這是真醉了。”
林筝:“沒有,我不愛喝酒除了酒難喝,還有一個原因沒告訴你們。”
江向磊将信将疑:“什麽原因?”
林筝:“我喝酒上臉……遺傳的,我爸媽喝酒都上臉,說紅紅的很難看,讓我別學喝酒。”
江向磊看他桃屁股一樣的臉,信了。
林筝又說:“現在你相信我沒醉了吧?”
江向磊又有點兒不信。
林筝說:“剛剛說到哪兒了?”
江向磊:“假的。”
林筝:“哦,假的,我哭是假的。”
江向磊翻白眼:“你哭不是假的,你為了狗牌哭是假的。”
林筝哦了聲:“我是為我自己哭。”
江向磊就當自己是陪喝醉的小孩玩了,無奈接話:“這從何說起?”
林筝:“除了家人和狗,沒有人會愛真正的我。”
江向磊:“???
林筝:“韓大哥那天亂說,我才是被選擇的。”
江向磊:“啊?”
林筝:“你知道韓洺為什麽會在我高三那年暑假跑到我老家接近我嗎?”
“接近你?阮雲雨的投稿裏不是說他過去旅游,對你一見鐘情……”
“不是,”林筝說,“阮雲雨告訴我,韓洺當初是為了惡心他家人才接近我。”
“哎呀,這種話不能全信,你又不認識他家人,怎麽惡心?用出櫃惡心?那随便找個男的不一樣?怎麽就專門跑到你老家?”
林筝滿臉酡紅,用一種很神秘的眼神看着他:“是的,那時候他的家人不認識我,但我前段時間才想起來,其實韓大哥那時候是認識我的,就住在我隔壁。”
“卧槽,這麽說韓霁山比韓洺還先認識你!”
“應該是這樣,那時候我表哥都說我像喇叭,應該吵到過他,我還和他一起坐過船,煩了他好久,他應該很讨厭我……有次韓洺找我踢球,就說過一句話。”
“什麽話?”
“‘他怎麽會讨厭你’,這個‘他’肯定就是韓大哥。”林筝哼哼,走路不穩,兩只手像企鵝一樣擺了下,“韓家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确認,他們的父親很偏心,兄弟兩個又不是一個母親,會彼此仇恨、矛盾打架都很正常……韓洺可能就是聽說他大哥在小地方遇到了一個特別讨厭的人,故意來跟我玩,以此惡心他大哥。我一開始就是他報複他大哥的工具,畢竟他在家要做好孩子,只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
江向磊皺巴着臉,受不了地罵了幾句,又道:“但後來應該是真喜歡你的,雖然韓洺那狗屎很惡心,可喜歡裝不出來,你不用為這個難受。”
“我不是為這個,”林筝又像企鵝那樣擺手,“不對,我不只是為了這個……我是覺得他們兄弟倆都欺負我。韓洺想惡心他大哥,所以找上我,韓大哥當年明明讨厭我,現在又這樣……”
江向磊愣住了:“你是說,韓霁山也在報複他弟……”
林筝沒點頭也沒搖頭,他說:“讨厭我的人,我也讨厭他。”
江向磊聽得難受,說:“你那天晚上說怕他,就是因為這個?”
“對,我怕他,其實他讨厭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怕他了,現在更怕。”
“韓洺你都能打斷腿,還有怕的?雖然他看上去确實兇……”
“不是兇,他會失控。”
“啊?”
林筝沒再說話,他仰起頭,飄飄忽忽的記憶在腦袋裏來回閃爍,有青年帶着半臉鞭痕沖到他家店鋪直直盯着他的畫面;還有六歲那年,父母一次爆發式的激烈争吵。
那段時間店裏生意不好,小小的林筝被校車送到店裏後,開心地跟爸媽說自己今天得到的表揚,爸媽敷衍幾句便又去忙了。他一個人無聊,非要說自己也是小老板,要擠過去幫忙。
周琳妮正在火頭上,轉眼就看到他端一盆肉餡沒端穩,連人帶盆一起摔倒。
那天周琳妮和林金濤吵得非常厲害,林筝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那樣的場面。
“不讓孩子到店裏來都說了多少遍?為什麽你就非要校車送到這兒!”
“不送到這裏不還要回去接?不然誰給孩子做飯?”
“你就不能看着他?!讓他搗亂?”
“不是都在忙嗎?又不是兩三歲,誰有時間盯着?”
“就會推脫!要不是你那次亂進貨,我們能賠那麽多嗎?現在還欠一屁股債,年都別過好了!”
“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嗎?我沒和你商量?你別那麽看我,你這麽嫌棄我,老這麽看不起我……真不如離婚!”
“離就離!我過夠了!!!”
“行!誰不離誰是孫子!”男人失了控,直接把手上的戒指狠狠脫下,因為戴的年限太久,又長胖了,直接勒下一層皮。
沾着血的戒指“叮”一聲砸在地板上。
林筝的心也“叮”一聲碎了。
那天的争吵實在太恐怖,猶如天塌下來的前兆,林筝一句話不敢說,後來是在隔壁阿姨家吃的晚飯,他一邊擦眼淚一邊喝粥,吃完才小心地問阿姨:“我爸媽去離婚了嗎?”
阿姨一怔,随即心酸地摸摸他的腦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你爸媽算好的了,開店這麽多年也才吵這麽一次,就是發洩發洩,剛剛都互相認錯了,怎麽可能離婚?這條街就沒有比他們感情更好的了。”
林筝沒說話,阿姨家的小孩過來湊熱鬧,問他:“要是你爸媽離婚了,你跟誰呀?”
林筝眼睛一下子紅了。
那小孩被阿姨教訓了幾句,唉聲嘆氣地送他回去。
夜裏回到家,爸媽都不怎麽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了,臨睡的時候,媽媽來床邊看了看他,沉默許久後,問他是不是被吓到了。
林筝抿嘴沒說話。
後來爸爸也來了,他把手上的戒指遞給他看:“筝筝,爸爸愛媽媽,媽媽也愛爸爸,只是今天太累了,生活太辛苦了,爸爸不好,是爸爸的錯,沒控制好情緒……別怕,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林筝在被窩裏哭得直抽抽,他小小的腦袋不停地想,想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相愛卻能輕易說出離婚?為什麽失控就會把那麽重要的東西扔掉?為什麽他不能把爸爸媽媽的辛苦吸走,這樣他們就再也不會失控了……
從懂事起,林筝就喜歡被人誇獎,因為誇獎一定會收獲愛,他想要愛,很多很多的愛,是那種永遠不流失,不變動的愛,而不是搖搖晃晃、時多時少、時有時無、令人膽顫心驚、受外物影響的愛。
那天之後,他再也不在爸媽繁忙時說話、幫倒忙,大人做事時,他就拿出書本寫作業。店慢慢變大變新,他也從一個趴在小桌上寫作業的小男孩,變成了笑着收銀找零的大男生,家庭普通,卻很幸福。
他一直是滿足的。
可在這個微醺的夜晚,他再次想起六歲那晚的恐懼,以及被那股恐懼從此壓下去的、生來就有頑劣之心。
路燈下,桃屁股臉的男生沒發現有人走到他身後,他對江向磊悄聲說:“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心裏住着一個惡魔。”
“跟我回宿舍吧,別胡說了。”
“沒胡說,”林筝果然像個惡魔,“我當初答應韓洺,就是想養一條永不背叛我的狗,嘻嘻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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