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書局

晌午,任之初和任桑榆并沒有回來,只讓一個奴仆回來與任範氏說了一聲。任範氏聞言也是高興,能被田相留下來吃飯,應該是還不錯。任長榆和任星榆與朋友有約,也是沒有回來用午膳。這倒是正好,任範氏招待範卞氏和範弦歌,三個兒媳作陪。

虞清溪見範卞氏看過來的目光裏還有一點不甘,可不知是任範氏私下與她說過,還是怎的,倒是再沒提起過這事。虞清溪四平八穩地用了午膳,與任範氏告退了下去。他連屋都沒回,帶着春雨便出門了。

馬車到了街市口停下,虞清溪也沒立刻去店鋪,而是悠閑地一家家晃了過去。現下才過午時,除了食鋪正當忙,其他都挺空閑。虞清溪到自家書局的時候,裏頭倒是還有好些人。他走進的時候,掌櫃袁宜那兒正收了一個書生遞給他的書,又付了一把銅錢出去。

袁宜看到東家過來,立馬上前來行禮:“東家!”

“你忙你的,我就是随便看看。”虞清溪随意挑了本游記翻了翻。

“哎哎!”袁宜應道,“東家這裏些都是淺淡無味的,那些個……最有意思的話本都在裏頭。”

“嗯?”虞清溪緩緩從書本上移開望向他,有些不太明白。

“就是上回任三少爺買的那種……”袁宜提示了一下。

虞清溪立馬黑了臉:“上回是三少爺拿錯了!”他看了看手下的書本,覺得十分有必要說說這個掌櫃。虞清溪看了看四周,為了不影響周圍,便對他道:“你跟我進去!”

“哎!”袁宜垂頭,就差沒自拍個巴掌。可是,男子看些這種書消遣也算正常,東家的臉皮也太薄了!

虞清溪坐下來,春雨立馬檢查了送過來的茶水,然後給他斟了一杯。虞清溪捏着茶杯,看向袁宜道:“好好的一個書局,作甚要賣那些個污穢的東西!”

“東家,小的也是沒辦法!”袁宜皺着眉頭道,“咱這書局最是不賺錢的,外頭那些個窮書生大多只看書,很少買書的。這些個話本甚麽的倒是比正經書更好賣,小的這也是為了咱書局的營生啊!”

“方才見你付銅錢給那書生……”虞清溪想起來便問道。

“哦,那是替書局抄書的,我們提供紙,抄一本書便付他們些銅錢。”袁宜解釋道。

虞清溪了然。書局不怎麽賺錢也是行情,這個時代的紙張太過昂貴,書本也就賣得比較貴。世家大族藏書都是世代積累,筆墨紙硯之類添置一次能用好久。而窮書生買書更少了,一本書的價錢能買一石糧食,一般的莊戶人家要供出個讀書人是很困難的。當然,若是背後人脈夠廣,那書局也就另當別論了。虞家給他的陪嫁鋪子,自然是手裏的雞肋,哪裏會是金饽饽。

袁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虞清溪哭訴這書局有多虧,然後暗示以前的東家不管不顧地挖銀子,借機将自己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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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溪看了他一眼:“說話便好好說話,作甚要學那些個娘子習氣,哭來嚎去的。”

袁宜一下子噎住了,拼命擦了擦眼淚。做戲也不易啊!

“你這兒的情況我自有眼睛來看,”虞清溪道,“你将賬本拿過來,我看了再說罷。”

袁宜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趕緊将賬本拿出來。這新東家看着溫溫淡淡很好的脾氣,卻是一點也不好糊弄,好在他做了一手的好賬,也是不怕的。即使将來查出問題,他今日也是提過了,有虧空也是前東家挖走的,與他無關。他拿點蚊子肉算得了什麽?還不如一個莊子上的管事呢!

虞清溪讓春雨接下賬本,到前頭又待了一會兒才離開。另個陪嫁鋪子較偏遠,他們便慢慢走去。走着走着,虞清溪便頓住了腳步,數丈之外迎面而來的不是羅立還能是哪個!

羅立馬上就感覺到了那視線,轉頭看去,竟是他的“東家”!他心裏懊悔沒改換了頭面再出來,思慮僅在一瞬間,臉上卻是擺了個笑臉走了過去:“東家?”

“我還以為看岔了。”虞清溪很淺淡的一個笑。

“啊?”羅立裝傻,“哦,是這樣的,現下秋收剛過,小的出來尋尋有甚合适的種子。”

“哦。”虞清溪邊走邊問,“莊子上如何?”

“租子降下來,佃農自然是更願意種就近的。”羅立頓了已頓道,“只是,願意種稻米的佃農少下許多,他們覺着種紅苕高粱之類更劃算。但那些個糧食賣不出什麽價格,小的心想不若出來看看,有沒有既容易種,又賣得出價錢的!”

虞清溪問:“那你可尋到了?”

“暫時還沒有。”羅立搖頭道。

虞清溪突然想起公中那條急籌紅苕的消息來,他垂了垂眉道:“那便由他們種罷。”

羅立看了看虞清溪,點頭應下:“是!”

“尋個茶館再說。”虞清溪四下裏望了望,一指前頭的芳滿軒,“那處罷!”

羅立眼角微不可見地一動,然後狐疑地看了看虞清溪。也罷,反正他正好要去那處!

虞清溪要了個雅間,點了一壺茶水和零零散散的零嘴吃食,擡眼看羅立:“坐下說。”

“謝東家。”羅立現下還摸不準虞清溪的心思,便按着奴仆的規矩,坐了半屁股。

虞清溪正要說話,外頭的門開了,進來的卻不是茶樓夥計,也不是跟着去看茶水點心的春雨。

“哎喲,來得早不若來得巧哇!”美娘子袅袅娜娜地進來,朝着來不及使眼色的羅立肩膀上一拍,“阿臭換行當真是勤快!”

“阿臭?”虞清溪壓了眉細細打量羅立。

“咳咳……”羅立拍下花殇的手,狠狠瞪他一眼。

虞清溪現在哪還能不知道,這羅立分明就是換了張臉的羅阿臭!那日送八兩銀子過去,那阿臭也是他?

“怎麽?”花殇終于覺出了不太對。

“姨娘倒是一眼便認出了。”虞清溪淡淡一笑,好似方才變臉的不是他。

“不就換張新臉皮嘛,骨子裏不會變的,哪能認不出!”花殇一擺手,拉開旁邊的凳子坐下。

虞清溪眉頭一緊,望了一眼垂眸靜默的羅立,轉而對花殇道:“姨娘,我與……師叔有話要說。”

“嗯……”花殇好不容易見着羅立,正想湊來續一續,卻不料被自家“兒子”嫌棄,“有甚話姨娘都聽不得了?你這小沒良心的!”嘴上這麽說着,可身子卻已站了起來,眼睛瞥過臺上幾本賬本,又施施然向門口走去。

門口叩響三下,春雨端了茶水點心進來,看到虞家七姨娘從裏頭出來,也是一愣:“姨娘今日出門?”

“啊!”花殇仰着頭,白皙細長的手指托了托穩當當的金發釵,“老爺的特許吶!”說着便一扭一搖地出去了,遙遙還能聽到,“正好去将那新出的藍寶點翠珠釵給買下來……”

春雨回頭,将茶水與點心一一奉上,立于一旁。

“春雨,你到外頭去守着,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虞清溪道。

“是。”春雨應下,出去守門。

虞清溪看着門阖上,看向羅立:“師叔,喝茶。”

羅立覺着面皮被揭穿了,倒也是放開了,捏了茶盞,坐了滿椅:“哎,這茶水一點都沒有酒好喝欸!”

虞清溪看着他坦然的樣子,便直盯着他。

羅立本來放松下來的身子,被這麽盯得一緊:“作甚這麽看着我?”

“師叔難道不該解釋一下?”虞清溪道。明明可以直說了,卻非要編個什麽一再轉手的身世。

“有什麽好解釋的,”羅立将茶盞一放,抱着手靠在椅背上看着虞清溪,“你不就是找這臉面嗎?”

虞清溪垂眸稍一思索,然後問他:“這……到底是一個人,還只是一張臉皮?”

羅立明白了他的話,直道:“只是一張面皮,而且是我新做的一張面皮,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麽知道這張臉的?”

虞清溪瞳孔稍一擴,又很快垂眸。原來,他露了這麽大一個破綻而不自知。不過,他只是一笑:“我怎麽可能知道。僅憑一張畫像尋人,我也不能肯定你便是那人。”

“哦,所以才對我有所防備。”羅立想起之前種種,才有所了然。

虞清溪對此不做評價,只道:“不知師叔怎麽對……做我奴仆感興趣的?”

“夜香收久了,也是會厭倦的嘛!”羅立笑得跟狐貍一樣。

虞清溪一個字都不信。

羅立見他這表情,在踢走和坦白之間權衡了一番,才問他:“你可知道,你爹是誰?”

虞清溪眼神一恍,腦海裏飛快閃過現代親生的老爸,以及這時代虞家老爺,最後在虞家老爺頭上杠下一叉。他道:“姨娘沒有說過。”

羅立又像第一次在西十六街院子裏見面那般,細細地看着他的臉:“你與你老爹長得很像。”

虞清溪看着他的眼睛放下全部戒備,變得那般柔和,可之間又時不時夾雜了幾分灰暗。他飲了一口茶水,道:“我……老爹也是暗人?”

“自然!”羅立像看白癡一樣看了他一眼,“你老爹……是我師兄,我第一眼看你,就認出來了。你與你老爹像了七八成,性子都是一個樣兒!”

“你能認出來,我姨娘怎的不知道?”虞清溪問。

“花殇是後認識的,她認識我,但是不認得你老爹。”羅立道。

“你與我老爹有何恩怨?”虞清溪思索着他之前眼裏一瞬而逝的灰暗,直問道。

“哪裏……的話,”羅立的笑聲清爽,“我只是好多年未曾聯絡到你老爹,若是在你身旁,說不得還有見到他的機會。”

虞清溪看着他姿态灑脫,可眼底裏卻是含了幾分隐忍與寬容。難不成是他老爹做了什麽對不起這人的事?不過,他也無所謂,反正他不認得這便宜老爹。

“不過,也說不準。”羅立收攏了笑開了的嘴,道,“在暗人眼裏,血緣關系并不值得一提。”

“哦。”虞清溪聽了這一番話之後,倒是放松了一些對羅立的戒備,“那麽現下來做點正事罷,你之前做過帳房吧?”他也不等羅立回答,直接将手邊的賬本推了過去,“這些你看一看。”

“甚麽?”羅立拉過來翻了翻,幾本賬本不過一盞茶時間便阖上了,“藏頭露尾地倒是有兩把刷子,買進與賣出是差不離的價格,庫房常年失修還是時不時會走水?每月都會遭損一部分。”

羅立這麽一說,虞清溪便明白了。他打量了一下羅立,道:“別說我對師叔你有防備,喏,這鋪子便由你打理吧!”

“你個不孝……”羅立瞪了他一眼,頓覺後頭跟什麽都不合适,也便不甘地閉嘴。

“哦,知道了知道了,”虞清溪擺手,“琥珀光嘛!”

“哎!”羅立總算心裏有些平衡,但很快又眯着眼朝他看去,“我說,你怎的就提琥珀光?”

虞清溪緩緩擡眼看去:“琥珀光不好喝嗎?那下次換個別的?”

羅立看他臉色平淡,便道:“哦,算了,就琥珀光吧。”也是,花殇都不知道他喜歡琥珀光,他怎麽可能知道。

虞清溪自然知道,因為前世碰見過幾次羅立買琥珀光。他放下茶盞,道:“走。”

“哪裏?”羅立看了看賬本,只得抱過來。真是目無尊長!不過,他現下扮演的是這人的管事,理應這麽做。

“還有個小雜貨鋪,一同去看看。”虞清溪道,“正好你也清閑!”

羅立點頭:“那你等我一會兒。”說着,他打開門,抱着賬本就跑去掌櫃那裏。

春雨見着人從裏頭奔出,吓了一跳,再看虞清溪便道:“三少夫人,這是……”

“大約是去結賬?”虞清溪道。

“哦。”春雨沒多一會兒看到羅立走來,便掏了荷包出來,“羅管事,多少銀子來着?”這主子喝茶哪能讓一個剛上來的管事結賬?

“什麽銀子?”羅立有些懵。

“你不是去結賬的?”春雨一頓。

“啊……瞧我這記性!”羅立正要返回去當他的忠仆,卻被虞清溪叫住了。

“春雨,你去。”虞清溪道。

“是。”春雨走過去。

羅立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垂首靠近虞清溪,輕聲道:“東家怕是還不知道這茶館吧?”

虞清溪看着滿眼複雜的羅立,再四下裏望了望。

“嗯,”羅立的聲音依舊很低,肯定了虞清溪心裏的想法,“這是我們主子開的茶館。”

“哦。”虞清溪緊接着便是默然。怪不得七姨娘會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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