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本家

次日虞清溪才知道,任桑榆為何要買那壇子菹菜了。煮得融融的米粥,或是冒着醇醇麥香的馍馍,搭上菹菜絲,沒人不贊好。大家的食欲多少受了趕路疲乏的影響,食量都在下降,有了這菹菜,倒是多食了一些。

午上到另外一個鎮,那鎮最出名的吃食便是黃骨魚。任桑榆提供菹菜讓酒樓給做了菹菜黃骨魚湯,浸透濃醇豬骨湯的菹菜絲,鮮香的黃骨魚,讓人欲罷不能。連酒樓的老板都循着那股酸香味兒過來,問任桑榆的菹菜哪裏買的。

虞清溪在家裏本是給任桑榆搭配着做吃食的,現下見他多食倒是也沒有阻止,年下長點肉也是無妨的,權當禦寒。

就這麽緊趕慢趕,終于到了玉墚縣玉栖鎮。任之初是任家家主任達的嫡長子,是任家裏爬得最高的,可到本家,卻是半點官威都沒有。任家做官的不止任之初,大大小小的官聚在一起并沒有将這官位大小當一回事,他們敬的只有一個,任家家主。

任家家主知道他們這日要到家,午膳後便在前堂坐等,兩手邊坐着的是任家的長輩。最老的叔公是白胡子一大把,放在膝頭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而最小的叔叔卻是比任之初都看着年輕,毫無喜怒的臉擺在那兒昭示他是個長輩。任桑榆走進去一掃眼,便将衆人的反應看在眼裏。

任之初領着家眷與家主見禮,任範氏在他身旁,身後只有嫡系站一排,庶出連給家主見禮的資格都沒有,立在外圍。任長榆在任之初身後一排領頭,任星榆任桑榆跟在其後,正妻立與他們身旁。

站在外圍的庶出來的也不全,只有得寵的才能跟來本家,其餘都留在京都任府裏。任桑榆對任家不熟悉,只能一邊觀察,一邊權衡。在任之初之後,任長榆領着長房嫡系對家主行禮。聽到他們道出的稱謂,任桑榆稍是一頓,按理說,任家家主是任之初的父親,任長榆他們的祖父,可他們卻都是與外人般喊了一聲“家主”。他垂眸不想,也跟随着如此行禮。

見禮之後,任達說了幾句很客套的勉勵與期待。任之初便又領着家眷與兩旁的叔公行禮,随後與叔伯輩行禮。這些長輩也是與任達一般,說了些客套話。

待所有見禮之後,任範氏按照規矩領着兒媳們退下,何靜顏受不住這麽久站,早是由陳莳薇扶着了。庶出及站在外頭的同輩親眷見人推出來,便也往堂後去。

“任三少夫人留下。”家主開口。

虞清溪聞言頓了一下,朝任範氏看了一眼,得到一個點頭便回到任桑榆身邊。

沒多久,擠得滿滿當當的前堂一下子空了下來。任之初領着三個嫡子一個男妻在下首坐下,奴仆們上來擺了茶水後退下。

“桑榆娶了男妻之後,身子看着是大好了。”任達道,“上前來給祖父看看。”

任桑榆聽到那“祖父”兩字,心道這便是轉家常了?他起身,與虞清溪一起向前,恭恭敬敬地行大禮。奴仆又适時地端了茶水出來,任桑榆知道這是正經的敬茶,便接了茶水遞向任達,虞清溪也跟着敬茶。

任達細細地看了兩人一眼,道:“果然不錯,明日上族譜吧。”

這是過了任家家主這一關了,任之初看着兩人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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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祖父!”兩人雙雙再拜,也不細思這不錯是沖着任桑榆的身子說的,還是沖着虞清溪的人說的。

任達一人派了個紅包,任桑榆和虞清溪道謝。過了任達的眼之後,衆位長輩也紛紛受了他們倆的敬茶,與任達一樣,都是給的紅包。

“好了,敬完茶便坐着吧。”任達道,“雖然身子大好,平日也得多加注意。”

“是,謝祖父關愛。”任桑榆道。

“我們任家出的都是文官,但也是得每日鍛煉身子。”任達道,“桑榆明早起開始與大家一樣早起練拳,千萬別睡過了。”說完,他還看了一眼虞清溪,想讓他跟着一起練,卻思及他男妻身份,便加了一句,“清溪若是方便的話,也與桑榆一道過來。”

“是。”虞清溪的心思在那“方便”兩字上轉了一圈,不由微微發窘,祖父果真是照顧他!

之後,衆人聊了任家的事務,又聊了一會兒當今朝堂上的事,才散去。任桑榆和虞清溪出來的時候,便發現春華候在外頭。

“桑榆,你還是原來的院子,前幾日便讓人打掃過一遍,被褥也是翻曬過一遍。”任達過任桑榆身邊時,停頓了一下,與他們說道。

“勞父親挂心!”任之初就在任桑榆旁邊,聞言便道。

“謝祖父!”任桑榆和虞清溪連忙道。

任達的視線又掃過任長榆和任星榆,說了讓他們帶小娃娃過去耍的話,才離開。

過了前堂,衆人各自回自己的院子。任桑榆不知道自己的屋子在哪裏,虞清溪也是不知,好在有春華領着他們過去。

一路從前堂走到自己院子,任桑榆心裏一撼。任家人口多,卻不是大富之家,宅子是五進的院子,五代同堂住得滿滿當當。一路走來,任桑榆都能看到,成了親的帶着妻兒與兄弟共用一個院子也是有的,長榆和星榆便是共用了一個院子,長榆住東屋,星榆住西屋,整個院子還沒有京都他們自己的院子大。而他任桑榆卻是單獨占了個院子,一間主屋兩個耳房,東側開了個小廚房,西側還有個堆放東西的雜物。院子很小,倒是獨用。

“別忙活了,屋子是幹淨的,不用多收拾。路上累了,先歇一歇再說。”任桑榆對春華春雨道。

“是。”他們嘴上應着,還是拿着東西在歸整。

“春雨,”虞清溪道,“那些暫時不需要用的東西便不用打開了,就放在雜物。”

“是,三少夫人!”春雨應。他們這一趟出來,是将要帶去甘棠鎮的東西都帶上了,年後便不回京都,直接去任上了。她想了一下,又問,“三少爺,三少夫人,今晚是家宴,我們小廚房是否要做一些夜宵備着?”

“便熬個菜粥吧?”虞清溪看向任桑榆。

“好。”任桑榆道。

“是。”春雨領命。這次出來,他們灏瀚苑就帶了春華和春雨出來,多了也是不好安排,春雨簡單的吃食還是會做一點的,便跟來了。

春雨打了熱水來伺候兩人洗梳,完了虞清溪便讓他們下去。任桑榆将收到的紅包遞給虞清溪,讓他收好。虞清溪便直接拆開了,任達作為家主出的最多,是一千兩的銀票,之後的紅包都是一二百兩不等。

“按他們的俸祿來看,這算是出得重了。”任桑榆看着那百兩銀票道。

“嗯。”虞清溪點頭,他想了想,從懷裏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五張一千兩的銀票給任桑榆,“桑榆,年下家裏花錢之處甚多,你拿這銀票送去父親母親那兒。”至于給任府公中多少,給任家多少,這些任之初與任範氏肯定會有章程。

“這……”任桑榆想了想點頭,“好!”

任桑榆也不安穩休息,本是一路坐得臀都麻木了,走走也好。他将五千兩銀票塞到袖袋裏,走出屋。春雨正在雜物房裏收拾東西,任桑榆便進去喊她:“春雨,三少夫人的帳可是你在整理?”

“是。”春雨放下手裏的活,走過來應道。

“三少夫人拿了五千兩銀票,”任桑榆道,“便從我賬上走,不用三少夫人的帳上銀子。”

春雨頓了頓看着任桑榆。

任桑榆瞪她:“傻妮子!你是本少的奴婢!”

“是,三少爺!”春雨應。

任桑榆這才滿意地走出院子,去任之初的院子。

春雨收拾完一切,才去屋裏伺候虞清溪。虞清溪将收到的銀票交給春雨入賬,春雨捏着銀票支支吾吾了半天沒動腳。

“三少爺去找你了?”虞清溪知道她肯定是想說這個,也不敢明說。他雖在主屋,可整個院子裏的動靜是聽得很分明。

“是。”春雨登時擡眸,三少夫人好似知道了?

“他拿自己的銀子補上我賬上的五千兩?”虞清溪又道。

“是。”春雨點頭

“我知道了。”虞清溪不再多言,只讓她下去。春雨看三少夫人的臉色正常,看不出歡喜還是別的,也便下去了。虞清溪待人走了,嘴角才微微勾起,這傻瓜!任桑榆賬上的錢确實夠付這五千兩銀子,可剩下的月例銀子又不多,年後當的是八品的官,俸祿也不會多。當官難免要應酬甚的,人情往來也是要的,難不成以後銀子短了他還要死撐不成?成親不久,身家都交到他手裏了,還非要拘泥從哪個賬本出。好吧,大男子主義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的!

虞清溪一笑,端了茶水抿上一口,目光落到小案上的手爐,也是連連搖頭。他拿起手爐,走到屋外,喊了春華給那傻瓜送去。

任桑榆按着方才的印象找到任之初的院子,也是個小院子,任之初夫婦領着餘下的庶子住着,瞧着好似方位沒他的院子好。他将任家大院各屋方位想了一遭,他的院子白日裏應是陽光最充足的一個院子了。他正要進去,後頭春華小跑着過來:“三少爺,三少夫人讓我将手爐送來。”

“哦。”任桑榆一笑,走得匆忙,将手爐掉屋裏了。他握着手爐,走進屋去。

“桑榆沒在屋裏休息?”任範氏看到他過來,便将炭爐上的茶壺取下,給他倒了杯熱茶。

“嗯,過來走走。”任桑榆将大氅挂到一旁架子上,在任範氏旁邊坐下,随後看了一遭,“父親呢?”

“你父親去叔父那裏坐坐。”任範氏笑道,“如何,你都好多年不曾回本家了,可還能記起?”

“記不太清了。”任桑榆垂眸抿了口茶水。

“嗯。”任範氏想起他小時吵着要回本家,一路勞累,到本家就馬上病在床榻上,一晃都好多年了。她道:“你小時便喜歡這兒,住幾天習慣了,大約能想起個支末。”

“我現下也覺得這兒挺好。”任桑榆一笑。

任範氏一笑,又問他:“突然過來找母親,是有何事?”

“母親,桑榆今年也是成家了,”任桑榆拿出五張銀票遞過去,“這是我與清溪的一點孝敬,多謝父親母親兄嫂多年的照顧。”

任範氏看着他一笑,接了銀票來一看:“這肯定是清溪的手筆。”

“是,”任桑榆道,“兄長成親之後也是每年出到任府公中與任家大院的,桑榆自不能例外的。”

“你是不知你祖父的脾性?”任範氏将五張銀票還給任桑榆,“公家的錢財不占,妻女嫁妝私房不占。”

任桑榆默然。

“你還沒開始當官,也是不知俸祿多少吧。”任範氏道。

任桑榆沒有說話,只看着她。他是知道官員俸祿的,以他八品鹽官來看,年俸是不超百兩的。

“你一下子拿這麽多些銀子,不要說你祖父絕不會收,父親母親也是不會收的。”任範氏道,“也不用這五張,只一張便可以讓你祖父罰你背家訓了。”

“那桑榆出多少合适?”任桑榆問。

“你兩位兄長出給任家每年不敢多于五十兩,出到我們公中是一百兩。”任範氏道。

任桑榆想起成親時候,兩位兄長還送來五百兩紅包呢。

任範氏看他表情就明白了,便道:“你成親了,紅包便是最後一次收,以後都是出紅包的份。你祖父,父親母親與兄長是你至親,成親時出大一點,也是為了讓你以後寬适一些。成家之後便是立業,好在你現下要上任做官,可靠那麽點俸祿養家是不夠的,今年你出五千,難不成明年還是由清溪掏出五千兩來?”

任桑榆忏愧。若不是他得了授官,說不得還得一年年考學,沒有收入便是靠這銀子度日的。他道:“母親,任家這麽大開銷怎麽支撐的?”不怪他這麽問,他可是知道的,任家并不經商。

“田地有收成,鋪子的租金。每年開春,任家便會添置一些田地,代代相傳。”任範氏道,“還有,傳承。祖上的積澱,每一代的努力,才成就了任家。只要傳承在,任家就一直會是世家。”

任桑榆點頭表示明白。富裕的家族多的是,卻不一定能成為世家,只有家學淵源,家教深嚴才能維持這世家的名頭。所以,虞家想要改換門楣,若教習不嚴苛,別說世家不可能,就連個百年大族都無法形成。

“任家裏做官的很多,散布在若彌各處,可從沒有過作風不正的,那便是因為自小便身正。”任範氏道,“身正,才是興家之本。以後你在外任職,務必記住這一點。”

“是,謝母親教誨。”任桑榆真摯道。

虞清溪聽得任桑榆傳達的任範氏的話,便與他道歉,他并沒有想到這一點。在晚膳的時候,任桑榆和虞清溪對任範氏的話有了更多的理解。依舊是男女分席的,虞清溪并沒有被安排在女眷裏,而是安坐在任桑榆身邊,這讓他感覺十分舒心。

接風洗塵的宴席,菜式很家常,甚至沒有一道奢侈名貴的菜肴,氣氛卻十分融洽。晚膳的菜量也是足夠,又不會太多。用了晚膳,奴仆撤去碗碟,桌上不顯半點髒漬。茶水上來,桌上的人沒有離席,只捧了茶水說話。

“清溪,我喜歡這裏,你呢?”任桑榆輕輕與他說。

“我也是。”虞清溪一笑,他也很喜歡這樣的氣氛。

“煮的菜粥怕是要浪費了吧?”任桑榆道。

“不知春雨春華用了沒有,晚些我們分一分,應當是可以不會剩下的。”虞清溪道。

任桑榆聞言,與他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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