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又琢磨着給我找後媽了?!”

“你姐真要和男朋友搬一塊兒住了?”

“不清楚,只說周末晚上要一起去他家吃飯。”

謝衍跟着鐘未時走進倉庫,反手帶上門。

天花板很低,中央懸着兩盞白熾燈泡,把整個倉庫照得亮如白晝。

這是超市的其中一間貨倉,囤放着大量日用品與零食,可惜沒有窗戶,常年不通風,煙味,汗味,混雜着潮濕的空氣,味道不太好聞。

天熱,又悶,剛聊一會,謝衍的鼻尖和發跡就開始冒汗,他抽出紙巾往額上一按,推起劉海,露出幹淨的前額與劍眉。

謝衍長相随爸膚色随媽,光潔白皙,鼻梁窄而秀挺,一對瑞鳳眼生得漂亮,眼尾微挑,五官挑不出瑕疵,看着就是桃花不斷的斯文相。

但現實與看着還是不太一樣的,謝衍上一回碰女孩兒小手還是在幼兒園時候,老師讓大家手牽手過馬路。

真正桃花不斷的是他姐,謝蔓。

謝蔓并不是他親姐,原名姚曉曼。

有一年地震,一座城在短短兩分鐘內變成一片廢墟,慘絕人寰,當時的姚曉曼在上小學,她被發現時還有氣兒,但她的家人全都死在了那場意外中。

謝衍的媽媽是名外科醫生,被送去災區救援,她救治的第一位傷患就是姚曉曼。

那年謝衍還沒出生,這些故事都是後來聽別人說的。

姚曉曼原本的家庭情況非常糟糕,父親好賭母親沒文化,他們死後也沒有親戚願意照顧她,只能被送進孤兒院。

謝衍的父母心疼她,離開災區後仍不斷聯系她,資助她上學,後來幹脆把她接回家當親閨女養。

謝衍的出生都是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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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從小感情就不錯,甚至比那些有血緣的更親。

可惜好人不長命,謝衍父母離開的時候,謝衍才剛上三年級。

謝蔓高中畢業後選擇辍學打工,又當爹又當媽地把弟弟拉扯大。

由于學歷和才能的限制,謝蔓的工作換了又換,但始終沒有心儀的,後來經人推薦,進了間地産公司當銷售。

她長得漂亮又會說話,能拿不少提成,但花在自己身上始終很少,省吃儉用下來負擔謝衍的學費和生活費。

總之這些年,謝蔓将謝衍保護得很好,沒讓他遭罪。

“那大款有老婆沒?”鐘未時問。

“你想什麽呢!我姐才不是那種人,”謝衍瞅了一眼四周,将紙巾扔進垃圾桶,“他老婆早死了。”

鐘未時:“怎麽死的?”

“我哪知道,反正不是我幹的。”

謝衍随手拆了個沒用的硬紙板箱,對折疊好墊在地磚上,一屁股坐下。倉庫沒有安裝空調,只有一個半人高的風扇豎在牆邊,搖動着,呼呼地吹着。

鐘未時往他邊上一坐:“你姐好大的能耐,這半年來都已經換了七八個了吧?我換床單都沒她這麽勤快。”

“那你就換勤快點咯。”謝衍說。

“這是重點嗎?”

“那重點是什麽?”

“重點是你姐是怎麽交到男朋友的?”

謝衍嘴角不懷好意地翹了起來:“你也想交男朋友?”

“嗯,”鐘未時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才發現踩坑了,大聲嚷嚷,“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很厲害,我就交不到女朋友,連女性朋友都沒有。”

“你又沒錢,交女朋友幹嘛?”

鐘未時反問:“沒錢就不能交嗎?”

“也不是,”謝衍想了想,“這個可能得靠點天賦,但很顯然,咱兩都沒有。”

“你別帶上我,”鐘未時說,“我還在努力階段。”

謝衍:“我覺得你交男朋友可能還靠譜一些。”

“滾。”

寬敞的倉庫裏回蕩着少年們稚嫩無聊的争論,變聲期剛過,原本嘶啞的聲線濾得十分清亮,帶着微妙的磁性。

超市是鐘未時做暑期兼職的地方,每天的任務就是打打雜。

謝衍和鐘未時同歲,是初中同學,還當過一陣同桌,後來因為兩人太能叨叨被班主任強行分開。巧的是,之後他們又考進同一所高中,雖然沒分在一個班,但交情依舊不錯。

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沒有父母的緣故。

人總是會不自覺地靠近和自己相似的一類人,摘下面具,放下戒備,毫無保留地傾訴。

不過謝衍覺得自己比鐘未時幸運很多,雖然爸媽沒了,至少還有個姐姐。

他常常在想,要是沒有謝蔓,自己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沒錢沒勢沒文憑,挖掘機和叉車都不會開,恐怕只能上工地搬磚賣苦力,再不然就是上那些個花花綠綠的會所陪富婆喝酒。

保不齊哪天就上法制頻道了。

生活太難。

鐘未時喝了口水,又把話題繞了回去:“你姐的新男友是幹嘛的?”

“服裝公司的老總,也做各種投資,買房子的時候認識的。”謝衍說。

“聽起來好像很有錢,多大年紀了?”

“四十六。”

鐘未時剛進嘴裏的一口涼水全噴了出來。

“我靠,這歲數當你爸都算老了!你姐眼睛是不是出什麽問題了?”鐘未時震驚數秒後,放低聲音,委婉地問道,“還是說,她身體方面出現什麽無法挽救的問題了嗎?”

“……”謝衍咬牙切齒,把“滾”字念得跌宕起伏。

謝蔓沒病,也沒眼瞎,這回這大叔雖然年紀大,但心态年輕,還勝在成熟體貼和溫柔,出手闊綽賊大方,顏值巅峰賽冠希,攀岩爬山和滑雪他一樣不落,身材也維持得比很多年輕人都好。

當然,最重要的是老婆死了。

鐘未時還是覺得別扭:“你姐不是才二十六嗎,花容月貌的找什麽男人不行,這男的歲數也太大了,我要是談戀愛,肯定找個差不多年紀的或者比我小的,這樣才有共同語言。”

謝衍附和道:“我也喜歡比我小的。”

“那這大叔還有什麽家裏人沒?別回頭你姐搬過去被人欺負。”鐘未時說。

“據說還有個孩子。”

鐘未時又問:“男孩女孩?今年多大了?”

“不曉得,”謝衍聳聳肩,“我姐和那大叔安排吃飯就是想介紹我們認識認識。”

鐘未時笑了起來:“聽起來好像要相親,你兩不會發展出一段纏綿悱恻的動人愛情故事吧。”

“滾!”

“哎,真的,電視劇裏都這麽演,《惡魔在身邊》你看過嗎?”

“沒,我從來不看恐怖片。”謝衍說。

鐘未時擺擺手:“不恐怖,就講你們這種亂倫的,還有點刺激。”

謝衍瞪圓眼:“誰們?”

“他們。”

與此同時,商場樓下收費亭邊,一輛黑色保時捷跟随車流緩緩挪動,右側轉向燈不停閃動,烤漆車身被烈日照得反光。

商場對面就是醫院,車位總是不夠,很多車主都往這邊擠,導致入口擁堵,跟春運過高速收費站似的,一排紅燈。

多矜貴的爺,也只能等着。

“今天什麽日子,人這麽多?”副駕駛上的江呈放下手機,瞧了一眼窗外。

短短幾分鐘時間,後邊已經被一條長龍堵住。

單行道,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瞿铮遠沒接話,單手搭着方向盤,脊背以無比松弛的狀态貼着駕駛座椅,口中還嚼着口香糖,薄荷味濃郁。

全套的柏林之聲安置在車內的各個角落,此刻正播放着一首英文歌,立體環繞的音效完美地隔絕窗外一切嘈雜。

外側後視鏡映出小半截身子,瞿铮遠的腦袋不自覺地跟随音樂輕輕晃動,雖然有墨鏡遮掩,看不清神情,但仍能感受到他此刻心情不錯。

江呈按下一點車窗。

電子顯示牌上的紅色數字不斷跳動,剩餘車位顯示為零。

前邊還排着好幾輛私家車,估摸着要等一會。

瞿铮遠懶得等,琢磨着上其他地方吃東西。

鳥巢狀輪毂飛速轉動,留下一陣沉沉的轟鳴。

單行道的一側可以停車,江呈一直望着窗外,還真就被他瞧見一處空位,且在樹蔭底下,只是被好幾輛美團餓了麽的電驢霸占着。

瞿铮遠停車,按按喇叭,玩手機的幾個小青年同時扭頭看他。

車窗緩緩降落,瞿铮遠探出一點腦門:“兄弟,麻煩挪下位置,我停個車。”

外賣小哥一哄而散,車位裏只剩下一輛紅黑相間的山地車。

江呈主動下去,将那輛車推到一邊。

瞿铮遠倒進車位,還沒來得及解開安全帶,兜裏的手機就響了。

來電顯示老瞿。

他爹。

這可是稀奇事兒。

平日裏瞿平生忙得要死,全國各地到處飛,爺倆聯系不多,就算有也就是微信上唠嗑兩句吃了沒睡了沒的廢話。

塑料父子情僅靠打款維持,全年通話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三分鐘。

如果是打電話,就說明事情挺急,且按照他的經驗推斷,多半不是什麽好事兒。

瞿铮遠熄火按手剎,猶豫了好一會,眼睜睜地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暗下去。

剛準備下車,鈴聲再次響起。

看來是逃不掉,瞿铮遠嘆了口氣,接通電話。

“幹嘛呢,半天才接電話?”瞿平生的聲音很沉,聽着總像是質問的語調。

瞿铮遠的謊話張口就來:“洗澡呢,沒聽見。”

瞿平生:“大白天你洗什麽澡?”

“健身房健身,出一身汗。”這點瞿铮遠倒沒騙人,他下午确實和江呈泡在健身房兩鐘頭。

瞿平生沒再計較這個小問題:“周日來我這,一起吃頓飯。”

不問有沒有時間,也不說清楚理由。

瞿铮遠挺煩他這種命令句式,眉心皺着,不爽道:“又有什麽事兒?”

“介紹個人給你認識認識。”大概是處于示弱讨好的一方,瞿平生說這話時的調子明顯軟了幾分。

瞿铮遠瞬間悟透他的套路:“您又琢磨着給我找後媽了?!”

雖然加了敬語,卻沒聽出來任何尊敬的意思,瞿平生心裏挺不是滋味,別人家結了離離了結的都未必會跟孩子打招呼,他想跟兒子多溝通溝通都沒轍。

不過他也能理解兒子這種逆反心态,于是又給他一截臺階下。

“你以前不總說一個人寂寞無聊,想要個弟弟陪你一起玩麽?爸這回帶個小弟弟回來跟你認識認識,念高中呢,他爸媽都去世了,怪可憐的。”

瞿平生知道兒子刀子嘴豆腐心,還特意打出一副凄慘身世牌,完全勢在必得。

哪料瞿铮遠靜靜聽完後,突然氣血逆流,血壓飙升,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再也冷靜不下來了。

他攥着手機的骨節都微微顫抖,幾乎氣到兩眼發黑:“爸!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找年輕姑娘玩玩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還找男的玩了?還他媽高中生!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呢!都四十六了!能不能別這麽叛逆?閑着沒事兒上網鬥鬥地主或者找地方跳跳廣場舞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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