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血映鱗光
四海靖平大殿,九幽王君震鱗跨出殿門,玄金色城主長袍讓他看起來更加威嚴不可逼視。
宮殿前的長階盡頭,一道熟悉的身影脊背挺得筆直,生平第一次沒有在見他出現時行足全禮。
“宸玄,你是來請罪的嗎?”君震鱗站在長階之上,冷淡得不見一絲喜怒的臉俯視着下方的君宸玄。他們是親生父子,面容相似得仿若雙生之花,君震鱗看着他的時候,猶如看見世界上另外一個自己。
“不。”君宸玄擡起頭,面對父王向來謙卑敬仰的面容上第一次展現出從前不曾出現過的堅持:“魔市之人包藏禍心,骅婪等人在九幽的行為也越發逾矩,孩兒早想殺雞儆猴,今日所行之事,孩兒并不認為自己有錯。”
“哦?”君震鱗輕哼一聲,道:“既然非是認錯,那你來此是為何事?”
“……”宸玄并沒有馬上吭聲,想了一會才慢慢開口反問道,“父王,數年前您分明排斥魔市之人,無奈之下才應允他們進入九幽,可如今不過過去短短數年,您為何卻将這群登堂入室之徒奉為座上賓?”
君震鱗的表情肅殺而嚴厲,沉聲道:“幾時輪到你來質問本王?”
“即便父王不肯明示,孩兒也能猜出幾分。”宸玄自嘲一笑,“九幽城的靈脈再也無法修複了吧。”
朦胧的月光和晦暗的燈影在君震鱗俊朗成熟的面容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很輕地嘆息了一聲,緊緊閉上眼。
“既然你都明白,又為何有此一問?宸玄,你此刻身處的這個九幽城看似繁盛,實則早已經靈脈幹涸,如今維系九幽城數以萬計魔族生存的靈脈還是數百年前本王從瀛洲奪來的。瀛洲仙島乃是天地清氣極盛之地,靈脈亦屬清,并不适合我九幽城,撐不了多久就會幹涸,而魔市卻有的是辦法為我尋到下一條适合九幽的靈脈出于何地。”
“可是父王,”宸玄心中五味雜陳,望向九幽王的目光卻殊為堅定:“孩兒不能認同你。”
“是嗎?”君震鱗忽然笑了起來,語氣莫測:“你一向對本王言聽計從,從來不曾質疑過本王的任何決策,是誰改變了你?那只小鲛人?”
宸玄表情一滞,繼而搖頭道:“這無關個人。父王,我一直在想,當年九幽燭龍登臨瀛洲仙島,奪瀛洲靈脈為己用,囚仙島鲛族為禁脔真的是對的嗎?仙島靈脈并不适合我族,鲛族也不該生來就被人奴役踐踏……
九幽王負手看着他,目光越來越冰冷:“我族一向信奉弱肉強食之理。瀛洲鲛族力量不及魔族,守不住仙島和他們自己,為我族所掠奪豈不是天經地義?弱者活不下去又有何值得惋惜?”
“可是父王——”
“可以了,”君震鱗伸手打斷他的話,幹脆道:“其實無論你是否認同我的做法都沒有任何意義。君宸玄,你雖是雖是九幽城的太子,但是歸根結底,我才是九幽城的王。本王在一日,九幽城就沒有你說話的餘地。你若覺得本王做的不好,便親手打敗我,将我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到那個時候你的想法才有意義,這也是九幽城的規矩,你明白了嗎?”
宸玄的眼神完全低落了下去,沉悶了半晌終究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九幽王倒似不以為意,話鋒一轉又說道:“今日之事,我本可替你周全,只是你方才所言,頗令本王不快。你宮中那個鲛人當真有些手段,跟了你不過數年,便迷得你連本王也敢忤逆。”
“父王息怒,”宸玄脊背上生出一陣寒意,立刻跪地叩首,“此事與他無關,是孩兒一時沒想明白!”
“今日骅婪身亡一事,本王必定要給魔市一個交代。”君震鱗直勾勾地望着伏首在地的長子,眼神莫測得令人不寒而栗,帝王之言擲地有聲。
“本王今日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親手殺掉你宮中那只鲛人,二是生受刮鱗剔骨之刑。”
“父王,”宸玄的聲音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孩兒一人之錯自當親身領罰,宸玄願受刮鱗剔骨之刑!”
君震鱗目光微閃,良久才道:“好,本王允你了。”
九幽王城的大魔,原身從不輕易示人,燭龍一脈身為王族,血脈之力古老而強大,個性更是高傲自負,除非生死之戰,幾乎從不主動現出真身,千萬年來世間更不曾有過凡人親見燭龍原身。凡界典籍中記載的所謂“人面赤鱗,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風雨是谒。”的描述也不過是世人的杜撰。
可當瀾澈看到剛剛受刑完畢、虛弱得無法化成人形只得以巨大的原身倒落在四海靖平殿的君宸玄時,他才知道原來燭龍原身的鱗片确實如典籍中記載的那樣,是鮮血般的赤紅。
所謂刮鱗剔骨,就是讓一向高傲的燭龍現出原身,再以特殊的刑具一刀一刀刮掉他身上鱗片,一寸一寸剔掉他的傲骨,使其身心劇痛。燭龍之鱗片雖可再生,與生俱來的傲骨卻難在心中重鑄。
君震鱗下手極快,待瀾澈趕到四海靖平殿前時,施刑早已完畢,他看到的便是君宸玄鮮血淋漓、委頓于地的虛弱原身。
“哥哥!”瀾澈眼見此景,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即割裂心扉般的劇痛席卷而來,幾乎将他當場撕裂成數片,他慘呼一聲,急急飛奔上前,可到了宸玄原身前卻猛地停下了動作,雙手徒勞地伸展在半空之中,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宸玄身上的傷口太多了,幾乎每一寸皮膚上的鱗片都被尖刀生生剜下,毫不留情地棄置在一旁,只留下渾身鮮血淋漓的可怖傷口。
宸玄聽到熟悉的聲音,強耐着渾身劇痛張開雙眼,燭龍原身巨大而明亮的眼眸在看到瀾澈淚痕斑駁的面容時,劃過顯而易見的痛色。他艱難地擡了擡脖子,全身上下唯一沒有刀傷的頭顱在鲛人少年白瓷一樣的臉頰上輕輕蹭了蹭,仿佛在無聲地安慰他。
沒事的,會過去的,不要難過了……
月湧江流殿中,魔醫魚貫而入,成堆沾染血跡的紗布被宮女捧出了太子殿下的寝宮。
宸玄已強催靈力恢複了人身,但他渾身傷口太多,血流不止,虛弱得昏迷了過去。
瀾澈小心地捧着他被剛被紗布纏好卻又馬上滲出血跡的手,眼淚化成珍珠一顆接着一顆掉落在床邊。
聆淵坐在他身邊,一時望向床上臉色蒼白的宸玄,一時看向淚流不止的瀾澈,腦中閃過無數紛亂而破碎的思緒。
皇兄的傷口為什麽還在流血,是沒有辦法愈合嗎?
瀾澈哭得如此傷心……如果此刻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人換成是我,他也會如此傷心嗎?想到這裏,他忽然又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扔在腦後:如果是他,他如何舍得瀾澈因自己的緣故哭成這樣呢……
“殿下的傷口為何始終無法止血愈合!”劍藏鋒壓低聲音,憤怒地沖前來救治太子的魔醫呵斥道,“你不中用,下去換針絕君來為殿下療傷!”
那魔醫看起來資歷不低,心理素質卻極差,被劍藏鋒一吼,吓得瑟瑟發抖,“大人,王上所用刑具乃是刮鱗剔骨刀,刀上附有術法,會令傷口短時間內難以愈合,普通傷藥無用矣……”
“無用!”劍藏鋒大怒,“那要你何用?難道就眼睜睜看着殿下血流不止痛苦不絕嗎?”
殿中侍奉的侍女抹淚道:“藏鋒大人息怒,王上下了旨意,不許針絕君前來治療,要太子殿下牢記今日之痛……”
魔醫顫抖着身子小聲道:“大人,如今即便是針絕君親至也是無用,這種傷口普通傷藥雖然無法愈合,但也不過就是皮肉上的刑罰罷了,即便流血也只會造成身體上的疼痛,并不傷及性命……”
“荒唐!”劍藏鋒又急又怒,“我也賞你一些不傷性命的皮肉刑罰好不好!”
正在此時,瀾澈忽然放下宸玄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魔醫面前,向他伸出手去。
“給我。”
醫官愣了一瞬,“什麽?”
“傷藥。”
魔醫無奈地搖了搖頭,最終還是喚來來捧藥的醫女。
“沒有用的,”他說,“刮鱗剔骨刀遇到燭龍血液便會加速傷口處的血液流動,再好的傷藥也無法——啊,瀾澈殿下,你這是在做什麽!”
醫官話說到一半,只見瀾澈接過醫女手中藥碗,又不知從何處召出一把藍色骨刃,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手心一劃,滾燙的鮮血頓時噴薄而出!
“瀾澈!你幹什麽?”聆淵一直看着瀾澈,見其抽出骨刃便心知不好,可是未等他細想,瀾澈就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傷了自己。
瀾澈完全沒有在意周圍響動,醫女遞給他的藥碗已被他清空,血流如注的手掌半懸在空碗上方,任自己的鮮血涓涓淌進碗中。
看到此景,劍藏鋒先是一愣,既而心下了然:是了,瀾澈是純血鲛人,鮮血可以治愈天下各種奇毒奇傷,心頭血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宸玄殿下的傷勢普通傷藥難以治愈,針絕君也不願意前來醫治,但身為鲛人的瀾澈必定能以自身之血助太子殿下恢複。
只是……
劍藏鋒目光一閃,有些複雜地望向瀾澈。鲛人鮮血連接心肺,每流一滴都會對心肺造成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且常人鮮血如有源之水,常汲常有,可鲛人之血卻像是瓶中之水,無論原本所盛之水有多麽豐盈,一但傾倒便再難以恢複,是以鲛人每放一次血,身體便虛弱幾分。
數百年前,燭龍一脈登臨瀛洲仙島,囚禁島上鲛族為自己私寵,其中就有不少鲛族被魔者活生生取血而死……瀾澈他身上鲛人血脈之力純澈而強大,他的身份究竟是何?對數百年前的瀛洲仙島之戰當真毫不知情,如今竟能毫無芥蒂放血救人?
劍藏鋒胡思亂想之際,靜待掌心鮮血彙入空碗之中的瀾澈像是等不及了,又掏出那柄寒光閃閃的骨刃往掌心傷口深處再度一劃,鮮血這才以更快的流速流出……
聆淵不由分說沖上前去,上前一把捉住瀾澈手,急道:“不許再傷你自己了,換我來!”
“傻阿淵,”瀾澈嘴唇泛白,虛弱地搖了搖頭,艱難道:“我是鲛人,我的血有用,你又不是鲛人,同我搶什麽?”
“我……我也有一半的鲛人血脈,即便我的血沒你有用,那我就多放一些血,這樣總行了吧……”
“哪裏是這麽算的……”
“瀾澈殿下,确實夠了。”劍藏鋒也稍有動容道:“此舉極傷你的身體,太子殿下如果意識清明也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說罷強行上前奪了他手中骨刃,此時碗中已有大半鮮血。
“這樣已經足夠了。”劍藏鋒對愣在殿外的魔醫斥道:“還愣着幹嘛,進來為殿下上藥!”
鲛人之血果然神力非凡,剛沾上宸玄身上的傷口,原本傷口處淋漓不止的鮮血瞬間就被止住了。
瀾澈見此,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便聽見聆淵比平時略低又莫名帶又幾分嘶啞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對着自己。
“藏鋒大人,澈兒也傷了手,我先帶他回自己殿中處理傷口。”
劍藏鋒的注意力全在宸玄身上,頭也沒回直接道:“有勞三殿下了。”
下一秒,瀾澈便覺得自己被人攔腰抱起,帶離宸玄的寝宮。
作者有話要說:
騷瑞,來晚了,奉上比較粗長的一章。
這幾章在過劇情所以有些刀,下一章就好了,下一章就讓小兩口貼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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